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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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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三儿和娜塔莎

文/尹西林

  楔子

  本文标题是两只军犬的名字。

  1968年春末,我从海军工程学院毕业后,被分到舰队修理部工作,任技师,做无线电维修工作。板凳还没坐热,就让部里派出支“左”去了,支左单位是珠江边渔轮修造厂。那时正值7.3、7.24公告(中央关于制止武斗的文件)发布不久,各派组织为了争权斗得不亦乐乎。一次参加群众批斗大会,两派积极分子冲上讲台,恶打右派分子谢平。谢当年曾是新四军连长,残酷殴打这样的人,我顿生恻隐之心。不久几个上海同志来穗外调,调查单位领导人的党籍问题,调查对象正是谢平。查证工作进行得十分艰难。老谢头顶右派帽子,思想压力大,不敢说出实情,而且屡屡推翻上次的口供,为了让他说出真实情况,我一急之下,忘了“阶级立场”,当面对他当年抗日功绩给予肯定,还称他是“抗日英雄”。老谢感动得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和盘说出被查者党籍真相。上海那位即将被三结合的老同志,得一公正的结论,可我却被旁听者告发,被污蔑替“右派分子”摆功,加之我的父母当时又是批斗对象,来粤还不到半年,我被内定为“清队”成员。1968年秋,全国各地贯彻毛主席“五七”指示,支左中途,我被打发到琶洲海军农场接受改造,等待被“清队”复员处理。

  回想这辈子,我栽就栽在了“跟着感觉走”的老毛病上了。人生一世本性难移,余平生追求的就是个自由痛快,老早就想写一篇以狗为题的故事,借此信马由缰,由着自己的性子,在电脑屏幕前,敲出一番人生感悟,算今生没白活在“以人为本”大好年月。

  朋友们常讽老尹缺心少肺,我的确是个高高兴兴的“傻瓜”作为五七干校学员还真自诩为“黄埔一期”呢。9月中旬某日下午,我扛着背包与部里50多名干部扛着背包与,乘着军用卡车,挥舞着五七大旗,开赴琶洲海军农场。

  农场在珠江南岸的琶洲古塔东面,校长招呼道:“农场到了,下车!”大家下车列队。忽见一只硕大毛狗从蕉林间的小路窜出,直扑干校举旗人吕排长。老吕被狗撞得一个劲儿后退,擎举的五七大旗也撂倒在汽车轮边。那是只棕色巨狗,猛地站立起来,一双大爪子搭在排长肩上,伸出巴掌长的粉红舌头在吕排长脸上大舔特舔。棕毛巨犬站起有一人高,干校的二路纵队被它撞得七拧八歪。狗的突然出现,惊得五七战士个个面面相觑。踏上农场遇到的第一个镜头迎接我们的是一只形同狮子的大狗!机要员小陈悄声对我说,“这就是你们修理所三年前抱来的荷兰狗,叫毛三儿。”我盯着它,大狗搭着老吕双肩激动地喘着大气,舔个不停。吕排长一手掰着它的前爪,另手轻拍狗腰低语:“行了,行了,毛三儿,这次我不走了,待会儿跟你玩。”毛三儿倒也听话,极不情愿地结束了狂吻,落下前爪子,站在队列里摇尾不止。众人打趣道:“你这排长有福哇,狗跟你还行洋礼呢!”老吕得意地说:“它是正宗西洋荷兰种嘛!可不就行西洋礼。”校长一声哨响,五七干校的学员们二路纵队跟在毛三儿大狗后面,走进琶洲农场。

  学员宿舍是三排木板房。房舍的木板被雨水长年浸刷成了黑色,有的木缝还生出了小蘑菇。宿舍房里摆着几排上下铺木床,整间屋子只有两个双屉木桌。二十世纪中叶的中国军人,吃惯了苦,只要有床铺和盏电灯也就知足了。五七学员是经过部队严格训练出来的老兵,整理起内务卫生个个麻利彻底:进了宿舍放下背包,洒水扫地,搬床挪桌,砍竹支帐,铺床叠被,只一炷香的功夫,三排陋室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将水壶挂包、肥皂毛巾、牙膏牙刷、脸盆瓷缸、所有日常用具,整齐对称地安放在木屋固定地方。刚才还长蘑菇的破旧木屋,立刻焕然一新,有了些正规军营的样子。50多个男女军官决心在此安营扎寨接受劳动教育了。

  海军农场位于珠江南岸的琶洲古塔旁边,北邻珠江,西、东、南三面开挖了可以行船的人工河道。数百亩稻田一平如镜。鸟瞰农场,恰似巨大的U形马蹄,印踏在珠江南岸。农场正北的珠江大堤笔直无曲,江堤东西两端各筑五米多高钢铁闸门,是农场行船出入口和控制江潮的巨大闸门。海军农场南面是陆军卫校农场,占地不足百亩,呈长方形状。再南边,过了公路对面是空军某探照灯站。海、陆、空三军单位从北到南整整齐齐依次排列。通往黄埔的公路从陆军卫校农场与探照灯站中间穿过。一条3米宽近百米长的土路,由北向南纵穿卫校农场。土路北接海军农场南渠的小木桥,南到公共汽车站,是海军农场的唯一外出通道。几百亩稻田水渠纵横,田埂形同棋盘,经纬交错,四周围是绿茵如毯的草地。清澈的渔塘水牛嬉戏,荔枝,龙眼、番石榴挂满了果树。香蕉、芭蕉举手可摘,琶洲农场真世外桃源也。

  干校进驻之前,农场的主人是部机关警卫排的战士。黄埔警卫排有三个班,农场的犁田、耙地、育秧、除草、施肥、撒播农药日常农活儿由警卫排轮流负责。每隔一季度轮换一次。战士们大多出身农民,许多人在家已是种田能手,做这农活儿对他们来说是白玩儿,争着来琶洲劳动。原来战士们是有自己打算的:一、来农场劳动免去乏味的站岗执勤;二、逃脱天天坐在小板凳上,对照毛著“斗私批修”,“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三、农场吃得好,享受不低于舰灶的伙食(农场养着两头荷兰高产奶牛,每天所产的鲜乳,与部队医院等价交换得到不少肉、蛋各类副食,足够十来个大兵尽情享受)。

  最让他们心动的是,琶洲农场为战士们能提供的一个能实现自己功利目标的舞台。农村来的战士文化水平有限,口诛笔伐刘邓路线远远比不上城市战士能说会道。和平年代,当兵目的不就是为了改善个人命运吗?建立功勋,评上五好战士,入党、提干,将来转业弄个城市户口,像城里人一样端上旱涝保收的铁饭碗。农场工作量大,农活累人,最有机会展现农村战士吃苦耐劳的英雄气概。如遇灾抢险,轻伤不下火线,立功受奖也是少不了的,所以,小伙子争着到农场为理想而奋斗。插秧、割稻大忙季节,部机关组织强大的修船部队前来农场劳动。上千的水兵密布在农场的稻田里,不消几天突击,百亩稻田便可披上稻秧绿妆或脱去收获的金衣。

  “两只小狗,坏脾气”

  范师傅是机关食堂的炊事员,是打过日本鬼子的退伍老兵,派到干校来为学员做饭。来干校前将一只尺把长的小铁轨带上了卡车。住下来后,就让战士把它挂在伙房门前的木瓜树上做钟报时。第一顿是晚餐,钟声一响,北面珠江堤上一个黑点就移动起来,黑点越来越大,是一条棕色黑背的雌性狼狗。它矫健地奔跑潇洒吸人,四蹄腾空如飞,一里多的直线距离,眨眼儿就到。瞧这生机勃勃的狼狗,暗暗称赞,“何技师当年真是有眼力。”小赵是个老兵,负责饲养奶牛,冲着木桥喊:“毛三儿、娜塔莎开饭了!”顺手将几根大骨棒扔进狗食槽里。两只大狗疯啃骨头。农场没有饭厅,七八张正方形木桌摆在当院,学员们坐在长凳上吃饭。席间我向小陈讨教狗名来历,他咬文嚼字地对我说:“长毛大头大耳,称之为毛;当年警卫排的李班长不爱洗脚,冬天冻得没辙,就把热呼呼的小公狗放进被窝当作暖气焐足。小狗生来爱闻臭味,含着他的臭脚指头当妈妈嘬,李班长乳名儿叫“三儿”,大家见他俩如此亲密,索性把他的名字安在小公狗头上,叫做“毛三儿”。前面加一毛字,以示区别。再说娜塔莎,“雌犬娜塔莎,出自苏联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里那个列宁抱着的小女孩,这么叫狗更显得洋腔可爱。

  雄犬毛三儿生性活泼,爱热闹,是个人来疯;娜塔莎脾气内向,最怕见人,热爱工作,心思全用在护堤巡逻工作上。这对小狗哺乳时,模样还相差不多,后来越长越走样。公狗像轮船上的狗妈,大头粗嘴长毛,蹲在门路口,活脱脱一个雄狮子模样。母狗娜塔莎肯定是随了它的狗爸—德国黑背牧羊犬。别看毛三儿雄壮,那副凶相不过是吓唬生人而已,轻易不张口咬人。可这位文静温雅的娜塔莎,凡让它碰到窃贼,这丫头就偷偷藏在盗者背后,等你开锁扛上农场物品正要溜走,人赃俱在,它就猛扑上去狠咬一口转身便走,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小姑娘”还专拣窃者肌肉丰厚的腿肚子上咬,盗物者流了血,掉了肉还永远不会明白农场江堤上是何种“鬼怪”教训自己的。娜塔莎的这“一口咬”的绝招儿,绝对能让小偷立即放弃行窃,丢下赃物保命逃走,让窃者永生铭记,盗窃农场东西是要付出流血掉肉代价的。

  所以,自打农场有这对洋狗护场以来,从未发生过被盗事件。一段时间,只要江上货仓被盗,地上发现赃物,定会留下一道长长血迹直通江边,行窃人指不定多恨咱这农场的狗呢。狗儿们护场趣事让小陈讲得津津有味,周围人听得入神。老吴却沉下脸放下筷子提出异议:“社员那么穷,多可怜,拿部队点东西,狗这样凶残地咬人家,咱们子弟兵不该幸灾乐祸。”我插嘴道:“狗这样咬人,我也可怜窃贼的。不过,护院是狗的本能,你偷东西它就咬,哪懂什么分寸?还是说点高兴的事儿吧。我是修理所的人,说说这狗的童趣,今年春天,我刚到黄埔,何技师就跟我细说过这两只小狗来历。” “好啊,大家洗耳恭听。”看来,众人兴致颇高,邻桌护士小郝和小李她俩也提着板凳凑了过来。

  文革前一年,广州黄埔港一艘荷兰的满载着货物的万吨巨轮,正准备起锚回国,突然通信、雷达等要害部门供电中断,巨轮无法离穗。根据国际惯例,外国船滞留港口要向所在港口支付大额罚金。更严重的是打乱了航运计划,巨轮横在珠江水道,会给航道造成堵塞。老船长急得直想上房,港务局更怕在航道里发生撞船事故。主管部门十万火急,请求驻穗海军协助货船排除故障。命令经层层下达,当天就落实到我们通讯修理所。所领导把排障任务交给了何技师和陈技师。第二天一早,他俩就带着工具箱出发了。一路上,他们研究了轮船供电系统的常见故障,把事故疑点选在电源电缆上。

  登上荷兰巨轮,老船长急步上前握手迎接。何、陈二人见船长身后跟着一只棕色巨犬,是只母犬,还带着6只乳犬挤在他俩足下又蹦又跳,不停地嘶咬裤脚,老船长紧握着何技师的手,说全体船员盼望尽早排除故障,早日离港。翻译介绍了事故经过,何、陈二人沿着供电线路仔细测量检查,在船舱一处找到电缆的断裂段。当即决定采用新缆跨接方法抢修。经过48小时苦战,新缆安装好了,故障排除了。中国军人的高超技术让洋人佩服得五体投地,送电一刹那间,雷达天线转动了,荧屏回波显现了,航海电罗经正常运转了,全体船员们为中国军人神功拍手欢呼!当下老船长发电,向我国表示致谢,盛赞中国军人的高超技术和可贵的敬业作风。

  晚上,外轮举行盛大宴会,招待何、陈二位中国军人。晚餐前,老船长有意把人支开,带他俩到自己卧室,将两打厚厚的美钞奉送到他们面前。何、陈面对巨款微笑着,指着灰军帽上的红五星,摇头摆手,无论怎样强塞也无济于事。船长又是摇头,又是摊手,他搞不明白,中国军人为什么这样对待自己的合理报酬。最后他唤来轮船大副,低语几句,过了一会儿,大副捧着两套崭新的银制餐具,恭恭敬敬送在何陈二人面前,中国军人依然微笑摆手。船长眼圈红了,叫来翻译,向何、陈道谢:“你们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军人!”何技师诙谐地请翻译回答:“这个评价,是给我们最好的礼物!”船长一展双臂,搂着他俩紧紧不放。

  船长吹响了口哨,十几个船员涌进他的房间,抄起了挂在四周的大提琴、小提琴、圆号、黑管、手风琴等等乐器。船长瀟洒地脱下外衣,身着洁白衬衣,从容地打开钢琴盖、深情而娴熟的弹着过门,用琴键和表情指挥乐队。欢快的“欢乐颂”在巨轮客厅里回荡。何技师生长于钢琴之乡厦门市,从小听惯了西洋乐曲,是个不错的音乐评论家。那次他悄声对我说:“船上的那个演奏会真让我俩大开了眼界!人家外国船员有那么高艺术修养。这方面,咱们比人家差远去了,还搞什么文化革命呢!”席间厨师们双手托着大盘的西点佳肴,手臂忽上忽下,微笑着,以极其夸张的步态,摇摇摆摆,晃晃悠悠,抖动着双肩,和着颂歌的节奏,嘴唇吸溜着尖锐的口哨,笑眯眯地在人群夹缝里来回穿梭,踏着厨师的特有的职业舞步,为中、荷友谊晚宴助兴!

  大家正在兴头上,忽然厅堂里汪汪之声骤起,原来是棕毛母犬率领它的幼崽,紧倒着小腿儿,跳着窜着,跟着炊爷们冲进船长大厅。它们吵吵嚷嚷地争抢美餐和骨头。群狗赴宴夺食的镜头,让何、陈二人眼睛一亮。晚宴结束时,何技师对船长说,“你们的小狗真可爱,对我们中国人非常友好。”船长笑说,“因为你们救了它们的主人,我的小狗感谢你们。真的喜欢它们吗?”老船长话才出口,何技师就说:“喜欢!军营需要它们。”船长呶着嘴示意翻译快快告知。老船长听罢,豪爽击掌,“好,送2只小狗给中国朋友留念”。船长命一船员挑选最健壮的一对雌雄小狗送来。母狗还是颇识大体的,它趴在甲板上与两幼狗告别,母狗前爪搂着子一双幼仔长舔良久。见狗这样难舍难离的样子,平日少言寡语的陈技师,这会儿也自语感叹:“十年生死两茫茫!”

  宴会之后,何、陈二人告别了荷轮,将两只小狗放入工具箱,急冲冲、喜滋滋、载欣载奔地赶回黄埔。所幸夜幕遮掩,海关人员见是中国军人出港,未加任何检查就扬手放行了。修理所接到他俩的电话,听说带回两只外国小洋狗,全所为之沸腾,多年盼望的护院犬来了。岭南狗个子矮小,身单力薄,百姓谓之“菜狗”只能吃,不中用。修理所有良种洋犬落户,那烦人的夜间值班即将结束。按何、陈技师电话交待,必须立即弄些炼乳和奶瓶奶嘴来。战士小杜和小秦连夜去找军人服务社老苟主任,他俩推门之际,房里传出广东音乐,老苟正在家敲打扬琴,他得意洋洋,自娱自乐,妻儿们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当他听说这会儿去商店取奶瓶、奶嘴和炼乳,老苟好不乐意。一路上嘟哝着:“早也不买,天黑成这样了还让我出货!”小杜打趣道:“别懒好不,没我们何技师给您拾掇收音机,你能听广播吗?忘恩负义老苟!再说了,喝奶的那主儿是你兄弟,也姓狗,爱喝牛奶,帮个忙吧。”“我的小兄弟?我没亲兄弟呀!”老苟听不懂。进商店付了钱,取了炼乳,接过奶瓶,小杜大声对老苟说:“客人是两只小毛狗(苟)给我们守院子。”“好你个混小子!敢骂我!”“哈…..”俩年轻人拎着挎包,一溜烟跑没影了。

  修理所灯火通明,15个军人围着何、陈技师,争着搂抱小狗,高兴得大家伙儿哇哇乱叫着,如同手捧活宝。在一片啧啧的夸赞声中,轮流抚摸着毛绒绒,圆头圆脑的荷兰小狗,喜爱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有所长独自一人远离大家,无奈地在车间修变压器,耷拉着脸一声不吭。屋里全所军人围着小狗,仔细观察小狗是如何在新居吃下第一口奶的。谁知它们紧闭小嘴,一个劲挣扎抗拒喂奶,众人着急了,你一言我一语乱出点子强行灌奶,它们就是死不张口。战士小杜脾气急,举手朝狗头打了一巴掌,训斥道:“老子打小就养狗,还没见过这么宝贝畜生的,给你小子炼乳喝还使小性子,老子就是不信治不了你这个小兔崽子!”说着,夺过陈技师手里的奶瓶,抱着小狗,让身边的小秦帮他掰开狗嘴。小秦一手托着下巴,另手将奶嘴强行塞入,抖着瓶子把炼乳灌入狗嘴,小狗也火了,咳嗽着,拼命反抗。几招下来,小狗还是拒喝,他也无可奈何,只好撂到地上随它们去了。

  黄埔岛息灯号响了,哒哒嘀哒,嘀哒哒哒……。悠扬绵长的熄灯号声在珠江的夜空飘荡。所长走过来,极不耐烦地瞧手表,催大家息灯睡觉。自言自语道:“玩物丧志啊,从此所里不得安宁了。”

  还真让所长说中了。“小狗大闹修理所,今夜无人入睡。”小洋犬闻惯了船上的气味儿,妈妈的狗香没了,扑鼻的全是机油、焊锡松香气味:那高贵的、暖融融的地毯没了,腹下是干寒的水泥地板,华丽的布鲁斯曲调没了,充耳的全是烘干箱和变压器的嗡鸣。小狗还挨了大兵巴掌,不记仇才怪呢。修理所近百平方米的大屋住着15个官兵。这一夜里它俩从这床底下窜到那床底下,吱吱吱吱地整夜哭泣,烦得所长一个劲儿埋怨两位技师不打招呼擅自抱回小狗。

  何、陈二人心里不服,深夜里还不时从蚊帐里探头自辩:“这些年,所里总丢器材,弄条军犬守家护院,我们还不是为了部队的安全!”狗哭人吵,一夜无法入睡。天亮了,大家精疲力竭,根本无力跑步出操,径直去食堂就餐。1里半的路程,走了近20分种。进了饭堂,上了饭桌,个个忧容满面,哈欠连天,对桌上的饭菜毫无兴趣。部里干部深感奇怪,一向雷厉风行、朝气蓬勃的先进单位——黄埔修理所,今天怎么啦?个个打起蔫来了?

  作战勤务处是修理所的主管单位,唐处长听说是2只小狗闹了军营,他端着粥碗凑过来细听所长诉说。听罢之后,唐处长笑道:”你们真笨,哪有给狗喂炼乳的?甜腻腻的玩艺儿还不齄坏小狗?我家里有黑龙江出的红星奶粉可以喂,孩子们从小喜欢小猫小狗,现在放暑假没事儿干,能不能把你们狗送来,过渡几天,先让孩子们喂养阵子,适应了黄埔环境,再给你们修理所送来。”所长一听如释重负,不容与大家商量,就答应了。气得何技师在他身后摇头暗骂,其口形是“马屁精”仨字儿。战士小杜小秦听说要送给处长,急得大叫:“别介呀,狗可没那么娇,饿它三天,屎都肯吃!”所长拉下脸训斥着:“多嘴!吃完饭后,把狗送到唐处长家里。”气得小杜扭身就走。

  一天一夜过去了。唐处长家演了一出与修理所一模一样的悲剧。第二天,还是在同一食堂,同一个饭桌,老唐满面倦容,哈欠连天抱怨着:这两只西洋狗真难伺候哇!那么香的红星奶粉,硬是点滴不沾,可恶呀!它们俩是哪里背阴就往哪钻,一整天24个小时呀,藏躲在床底下哭叫个不停。我那仨孩子更可恶,全跟着小狗也钻在床铺底下,没完没了地哄着它们,“小狗狗吃奶吧,求求你了”孩子们也随着狗,不吃,不喝,不睡。他们联合起来折腾自个儿的家,老伴儿埋怨我请神害家,好不容易才熬到了天明。你们呀,赶紧把狗给我拿走吧。”唐处长彻底认输了。所长反倒急了,“您再多养几天就熟了,我们所摆弄不了它们。”俩人你推我让。后勤处长端着豆浆,嚼着油条蹭了过来,嘴被油条塞得满满的,他含糊不清的叫着:“狗给我!狗给我!我的琶洲农场正缺看家狗哩。农场那2只奶牛,也是荷兰种,有老家的奶牛做伴儿,小狗准能喂成大狮子。”

  所长又次重见光明,高兴地说,“昨天您咋不要,害得我们唐处长一天不得安宁。”所长转头问大家,谁去给农场送狗?何技师叹了口长气儿“我去吧,谁让我是系铃人”。说罢起身,跟着处长到他家抱狗去了。一进他们家,就听孩子们在乱吼,仨孩子一夜没睡,房间被折腾的衣被不整,滿地鞋袜。他们迷迷糊糊怀抱小狗,淘气的大儿子以《打倒列强》为主调,带着弟妹合唱:“两只小狗,两只小狗,坏脾气,坏脾气。不吃不喝不睡,气得我爹我娘,吵嘴皮,吵嘴皮!”故事说到这里,我也忘情地学唱起来,逗得学员喷饭大笑。

  何技师把幼犬送到了琶洲。它俩拼命吮吸着荷兰老乡的鲜奶,一瓶喝完接着一瓶,恨不得把2天欠下的饭食全都补上,直到撑得打饱嗝儿,狗肚儿活像小鼓。吃足了,把它俩放在地下,兄妹俩就屁颠颠跑了,在辽阔的稻田里追蝴蝶,捉青蛙,好个幸福生活。农场弟兄们骄傲地说,“您瞅,咱这琶洲农场才是它们俩的家呢!”“故事到此说完了,怎么样?”我一摊双手表示结束谢幕,众人鼓掌喝彩。小郝、小李两位年轻护士更是听得入神,一致夸赞人讲得精彩,蹿掇我把它们写成小说。我说,“会的,指不定那天,我真得把它写成文章呢!”

  毛三儿听琴

  太阳西斜下山了,吃过了晚饭,俱乐部的张主任,抱着手风琴坐在当院石凳上拉了起来。“北京有个金太阳”的旋律,随着晚风在琶洲上空飘荡。忽见毛三儿风驰电掣般从南面公路狂奔而来,驻足在拉琴人跟前,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圆睁双目,紧盯着手风琴。机要员小陈打量着它,轻拍犬头,笑说“哟嗬,人模狗样的东西,你也跑来瞎凑热闹!这是洋玩艺儿,你懂吗?”毛三儿充耳不闻,毫不理睬。它蹲坐地上,将毛绒绒的粗尾巴盘到身前,在人的跟前摆一副欣赏艺术的架式。

  拉琴人是黄埔俱乐部张主任,时年三十来岁,光棍一条,潦倒文人样子。他胡子拉茬,从来不修边幅,一个人独居岛上俱乐部放映室里。主管他的领导机关远在千里的湛江。时下全国文革大乱,无人过问此君。军营里的整理内务,队列出操,学习语录,早请示晚汇报,跳忠字舞等等活动一概全免,老张成了全岛的最特殊军官儿。他那放荡不羁之态,惹得不少官兵背后戏议,他却一点也不在乎。因为他辛酸而清醒地知道,自己是时代的弃儿。部队清理阶级队伍,吐故纳新分批地进行着。抗战初期,张主任父母当年是大学生,正值保卫大武汉。在青天白日旗下,他的母亲穿着青衫黑裙与一群女学生,慷慨激昂地为全副武装的国民党官兵演唱抗战歌曲。其父神气活现地拉着手风琴为姑娘们伴奏。那时,他父母是爱恋着的大学同学。不曾想到,慰问国军的演出被拍成照片,刊登在国民党报纸的头版。几十年前的历史剧照,被红卫兵们从图书馆翻腾出来,成了他双亲为国民党军队歌功颂德的罪证。接下来,便是抄家、批斗、诛连后人,他想自己被“清理”出军营,是早晚的事儿。既然如此,他也就干脆大撒其把,放纵自由和现在这伙几乎是人人都“有问题”的战友们,离开了机关来到琶洲接受改造。

  现在,张主任抱起了手风琴,仿佛瞬间脱胎换骨一样:其雅也哉,其牛也哉。俨然如国王君主,指挥着他的臣民――黑白琴键,飞快地跳跃舞蹈。开始时,他先拉些语录歌,没过多大会儿,听琴的人越聚越多,有人提议,来个“洗衣舞吧!”几首抒情曲子拉下来,听众耳瘾骤起。郑工与他悄语,不知说了些什么,张主任连连摇头说:“你害我呀,我可害怕被关进牛棚!”我也来了情绪,大喊:“拉首多瑙河之波如何?”老郑高兴地说“还是大有群众基础的嘛!”张主任咬牙发狠道:“众爷们儿捧场,我就舍命陪君子了!”他稳坐石凳,闭目沉气,双手猛地将琴张开,接着,无数珍珠般的音符,悄悄地、蓄势待发般从音箱里蹦出。在红旗漫卷造反吼声震天的年月里,当现代文明与艺术在中国大陆横遭亵渎的时候,天地之间万物顿时全都枯黄萎缩了。

  然而此时,在岭南的琶洲,一个晚风习习的时刻,美丽清新的多瑙河之波漂摇着那里的五七战士,赐他们以神奇的美好与幸福。多瑙河之波如股清流,将内乱混战的硝烟浊尘,荡涤得一干二净。啊!音乐的力量是无比的。手风琴周围的人恍然大悟:人间原本就应该是如此美好!曲终人静,大家听得如醉如痴,毛三儿更是美得口水长流。保密员小陈长吁了一声,蹲下来仔细瞅着毛三儿,用食指敲点着毛三儿脑袋叹道:“哥儿几个瞧,这小子狗模人样儿似地,听得还有瘾头,你是人吗?”毛三儿根本不予理睬,还是一副雅士清高的样儿。它还是耷拉着长舌头,盯着俱乐部主任的手风琴。小陈长叹一声,那是它家乡调子 古诗说什么:“乡音不忘。”众人纠正:“乡音无改鬓毛衰”!。

  后来张主任改拉练习曲,全是些不成常调的跳跃音符,谁也不懂,大家自嘲散去。我本俗人,匆匆回屋,欲给远方女友写信。床头紧靠窗口,偶尔抬头,见毛三儿非但不走,还使劲儿凑到老张琴前接受熏陶。身边狗充知已,琴师感动不已,抱着硕大的狗头喃喃低语。此情此景让我联想多多,竟把那点书写情书的感觉驱得净光。

  毛三儿挨打

  公路南面是空军探照灯站,三部探照灯,十二个战士,路北是陆军卫校农场和海军农场。三年以来,毛三儿独自承担着守护陆、海、空三家的光荣任务。雌犬娜塔莎则守护在农场北面的珠江大堤,两犬相隔千米。如此合理的分工,谁也弄不清楚狗儿们是怎么达成这种默契的。陆军卫校农场只有几十亩甘蔗地,平时无人照管,除了三顿饭回农场以外,毛三儿总是巡逻在公路两边,在空军灯站眼皮底下风雨无阻地守护着这三处军事单位。

  干校来琶洲安家没过几天,一日下午,学员正在自学毛选,忽闻远处狗吠人叫。不大会儿,咚咚咚一串重重脚步声,一个空军战士闯进木屋,喘着大气对着大伙儿说:“快救你们的狗吧,毛三儿正让社员往死里打呢!”他说罢转身就跑了。大家放下手里的毛选,冲出宿舍,顺着吵闹方向奔去。快到公路时见一个年青农民躺倒在卫校甘蔗地里,破衣烂衫,满身是血,身旁还有八、九个社员挥着锄头、铁锨对着探照灯站的空军战士们狂吼。空军战士们搂护着遍体鳞伤的毛三儿冲着社员高叫:“你们为什么偷砍卫校甘蔗? 嘴馋找我们当兵的要呀!“灯站苏班长用手指着一位喊得最凶的农民质问:“地富反坏才最恨人民子弟兵,你知道杀害军犬是什么性质?谁高兴?”我们五七学员接话儿齐呼“地富反坏最高兴!”班长见海军战友过来增援,来劲儿了。一字一板地反问社员,“咱们贫下中农,做阶级敌人高兴的事儿,那样对得起党,对得起毛主席吗?”

  文革中,中国的百姓是最戴不起反动政治帽子的,班长这招儿镇住了打狗的社员,他们相继放下了手中锄头、铁铲,对立气氛稍稍缓和了。政治处周干事拉着另一个学员,乘机抢救出毛三儿,它滴着鲜血哼哼叽叽还死不肯走,俩人硬是连拖带拉把毛三儿拽出现场。机关门诊部王主任,是位参加过抗日战争的中校女军医,最知毛三儿、娜塔莎当年哭闹黄埔时的故事。见抬回来的毛三儿浑身是伤,急忙回到女生宿舍,取出红十字急救箱,抓出几瓶云南白药,弯下腰,用肘挟着毛三儿脖子,托着狗的下颌,将整瓶整瓶的白药抖在狗的伤口里唠叨着:“别动,听话啊,乖娃娃,敷上白药就没事儿了。你好傻呀,为了根甘蔗不要小命了,你才三岁,找死呀?”周干事也蹲下来帮她给毛三儿敷药。

  上完了药,见毛三儿痛得吱吱叫,王大夫坐在马扎上,把它搂在怀里,像哄孩子一样,边摇边唱:“狼打柴,狗烧火…啊,”这是我们晋北老家母亲在被窝里教孩子说话的童谣!主任刚一起头,我就与她一问一答地合唱起来:“猫儿上坑捏窝窝,一捏捏了二十四个枣窝窝。窝窝哩?猫叼了;猫哩?上山了;山哩?雪盖了;雪哩?化水了;水哩?和泥了;泥哩?抹墙了;墙哩?猪拱了;猪哩?我杀了;猪皮哩?做鼓了;鼓哩?让咱毛三儿打烂了!”听我们唱着童谣,毛三儿乖多了。一支童谣,还让主任在岭南五七干校发现我这个小老乡,我们俩好是高兴。

  可那边的情况实在糟糕。犬咬人的现场,瞧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干校领导紧张了。知道农场惹下大祸,校长即命司务长和上士开拖拉机把伤员送医院救治。总医院离农场不远,社员脱离了危险。医院大夫对农场来人说,你们的狗还算“嘴下留情”,伤员骨头没受大伤,要动真格的话,社员胳膊腿儿早成两截子了。

  自古粤人对外抱团儿是出了名的,村民哪能咽下这口怨气儿?社员高举造反旗帜,浩浩荡荡进城上访,控告海军纵狗咬伤贫下中农,军区急电追查。所幸干校领导事发之后及时将毛三儿咬人之事及时主动上报了部机关,值班员马上向军区接待站陈述了纠纷的起因,并告伤员已脱危险。军区指示要总结教训,不许再出类似事故。部机关当即通知干校领导:“恶狗咬伤社员,破坏了军民关系,要将恶狗立即处理掉!”。

  第二天清晨,大家正在洗漱。校长提着一柄利斧,招呼毛三儿:“毛三儿,过来,过来。受伤的毛三儿一瘸一瘸地朝他走去,毛三儿见主人持斧,乖乖卧倒,四爪伏地张开,大嘴拱着地面,紧闭双眼,一副引颈待戮的样子。这场面惊呆了干校所有学员。周干事对狗悄声急呼:”毛三儿,起来逃呀!”它却一动不动。啊!灵性,可怕的超凡的灵性!面对利斧,毛三儿好像经历过一夜反省,自己给主人招来了大祸,甘愿奉上生命补偿自己的过错!与周围许多人一样,我闭起了眼睛,等待着,而又生怕听到毛三儿的惨叫声和涌流满地的鲜血。忽然一声大吼:“我操你妈!你敢动一下毛三儿,老子劈死你王八蛋!”原来机要员小陈见校长对毛三儿行刑,抄过铁锹,跟他拼命。小陈涨着紫红色的脸警告持斧人:小陈这一声霹雳,惊得校长的利斧应声落他。大家霍地涌了上去,将他俩人分开。

  副校长夺下小陈的铁锹训斥着:“不许瞎说,校长是高树勋同志的起义部下,机关里的那些大字报全是胡说!”几个学员把小陈推回宿舍。一路上小陈怒喊:“什么他妈上级命令,来农场第一天起,你就盯上毛三儿了,几次说狗皮褥子能治风寒,你他妈早就打算杀狗取皮了!”那一边,周干事等人苦劝校长,这个轻拍他的后背,那个上下捋他的胸口。纷纷劝说:“别动真气,小陈年轻气盛不懂事,为这事儿闹出人命,那可是严重的政治事故啊,您能承担得起吗?再说,咱干校的人谁没短儿。机关又不待见咱们,弟兄们早晚是吐故清队退伍复员的结局。大家应该同病相怜,和气比啥都重要。杀了毛三儿,夜里谁来站岗,割稻活计这么重,已经累得半死,不是都说,累得晚上睡觉都不知道两腿摆在哪里好。咱都是长年蹲办公室的,累不起呀!没有狗把门儿,莫非真让大家半夜还再爬起来赏月亮数星星?您是干校的当家人,上边的话千万不可全听!”“是啊,您可得向着大家呀。”小陈见此,急忙上来扶起校长,一个劲地检讨,再三请求校长批评息怒。校长人家大度,无可奈何说声”算了我能跟你们年轻人计较吗?,不管怎样,毛三儿总算斧下留生了。

  事后听灯站的同志说,毛三儿任那伙社员刀砍锄打,死不退缩,咬住窃者死死不放,如果再这么打下去,人犬同归于尽。你们这毛三儿呀,到死也要揪个垫背的。周干事与小陈一样,平时最爱逗毛三儿。这位湘江边出生的汉子从小就是编竹能手,事后,校长让他用铁丝给毛三儿编只口罩戴上防止咬人。

  老周花了一整天功夫,比着毛三儿那个粗粗的嘴巴,真的为狗编造了一副铁丝口罩。毛三儿老老实实地让他给戴上。从那刻起,毛三儿不能吠叫,不能吃喝了,那副滑稽相儿逗得五十几个学员捧腹大笑。这个说:“怕咬人还不如给它打副铁嚼子套上”,那个又说:“哑巴狗,还能护院吗?杀了吃得了。”毛三儿只认周干事,一日三餐,还非得老周亲自为它开锁摘罩。让人恐惧的是,它那妹妹娜塔莎十分憎恨哥哥的那只口罩,一次次挥着双爪企图为毛三儿摘掉。让校长最害怕的是,娜塔莎记仇了,时不时尾随在校长身后,凶怒的目光吓得校长心惊肉跳。有人借此吓唬他:“是不是您老人家的腿肚子,让这闺女惦记上了?”这些议论让校长心烦透了。毛三儿带了一天的口罩。

  第二天一大早,校长当众来跟周干事说:“摘了口罩吧,教训一下子就可以了,告诉它,今后不许再到外面闯祸。”老周边解锁边对毛三儿说:“校长饶你了,从今以后不许你再去灯站了,你是咱农场的狗,不是灯站的狗,听见没?”毛三儿喉里发出吱吱响声,想讨价还价。老周挥巴掌击其脑壳教训道:“不听话就再给你戴上铁口罩!”周干事拽着它的耳朵朝木桥走去,将其大脑袋按在木桥边的一株荔枝树下,厉声告诫:“从今以后,你就守在这里!不许乱跑!”毛三儿又吱吱起来。学员们笑说:“当年唐僧用紧箍降了大圣,您这周师傅用铁口罩降服了毛三儿。干脆,您改名儿叫大三儿师傅吧!”有人接着道:“高,实在是高!”一阵哄笑,于是“大三儿”便成了周干事的别名绰号。

  毛三儿咬人风波发生在学员来农场不到一周时间里。最伤心的是空军灯站战士。昔日有海军猛犬日夜把门儿,谁人胆敢近灯站半步?弟兄们过着高枕无忧的日子,据说炎热盛夏里,灯站还有个别战士光腚酣眠的呢。现在毛三儿独守农场木桥,安逸日子再也没了。

  毛三儿送信

  灯站有十来个年轻战士,毛三儿出事儿前,除了三餐回农场外,平日里与灯站战士终日相处。灯站和海军农场是清一色男人世界。两军当间儿的陆军卫校却是女兵王国。当年中国的女孩儿参军入伍,相貌与健康是必备条件,她们可算是各省精心挑选的貌美可人儿。文革之前,适逢插秧割稻大忙时节,卫校出动上百女兵突击农活,这是灯站和海军农场军人们盼望的甜蜜的节日。那是段宝贵时日,大家可以尽情观赏美丽的异性。空军灯站和海军农场的大兵,会抢着为卫校女兵送开水,递热毛巾;天冷的季节还会送上红糖鲜姜汤。关心也罢,讨好也罢,当田野里突然冒出一大群身着红帽徽红领章的漂亮女人,对战士来说,确是十分甜心美妙的。可惜好景不长,文革开始不久,军区领导机关担心学校姑娘们仿效着地方红卫兵打斗闹事儿,乘她们还没结业,就全部提前打发到基层部队去了。

  卫校女兵们走了,男兵特想她们。男女之间的情爱究竟如何定义?这在四十多年前是不敢深思琢磨的。军爷明明喜爱女人,却又不得不手捧红宝书,在心灵深处爆发革命,暗暗自责好色。禁不住偷瞄女兵几眼,立马就被“生活作风腐化”以无形警告。女兵走了,大家好是寂寞。空闲下来,大男孩子们的一腔情爱便转移到了毛三儿身上了。毛三儿为三军看门守户,让灯站的兵爷逗玩了两年。人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狗的脾气也随主人而异。主人若是蔫儿主,他的狗绝对木讷傻帽儿;主人机灵好动,他训的狗必定聪明活泼;男女主子更是不同,爱讲究的女人养的狗温良洁净,粗野的膀爷儿喂大的则是大大咧咧,不修边幅。

  常见这种狗酷暑夏日为图凉快,多埋汰的地方也敢横躺竖卧。空军灯站的战士二十郎当岁,个个生龙活虎精力充沛,2年下来,毛三儿被他们练得什么蹦高夺物,什么叼衣含鞋,什么匍伏翻滚,什么前后腾翻样样地道精通。“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灯站军爷们来自五湖四海,处久了,毛三儿甚至能够听懂数省方言。毛三儿惹祸撤岗后,灯站弟兄们十分失落。他们与毛三儿那难舍难离的样子,让海军官兵好生妒嫉,气得周干事板脸训斥毛三儿“你怎么就那么爱去灯站?从小到大,你天天喝着海军的牛奶,享受着师级干部生活待遇。怎么就喂不熟你了!”老周发誓“我就不信别不过你这个狗东西!”老周训狗那副模样,令众人掩口暗笑:“这家伙真把毛三儿当成儿子教育了。”忘了,毛三儿是狗不是人。

  与灯站战士撕混惯了的毛三儿,独守着自家木桥,好是不惯,一收了往日那凛凛威风与大步纵横之雄伟,常见它独自在桥边来回踱步,那副百无聊赖的烦躁样儿,五七学员们暗暗为狗儿鸣不平。

  晚稻黄熟了,部机关动员起上千在黄埔修舰的官兵,只经过几天的大兵团式日夜突击,就完成了水稻收割、脱粒。干校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就又投入全部劳力到整修灌溉水渠的工程之中了。校长身先士卒,率先战斗在灌渠第一线。为在翻地之前抢先修好灌渠,学员全部上阵突击,七八个体格强健的学员打头,光腿赤足战斗在泥沟里,他们手持两尺长的方铲,将沟底的湿土切成半尺见方的泥条,列队依次传送,最后由队尾的那个人把条泥像垒墙一样,整整齐齐码放在水渠两岸。一块条泥足有几十斤重,北方爷们人把拓坯调侃为男人的三大累活儿之一,这种挖泥修渠的活计一天干了下来,个个累得手臂难抬,连晾衣举臂都眦牙叫痛。

  为赶修渠进度,干校取消了看守电话制度。农场仅有的一部手摇电话,也被移至伙房,由上士和炊事员代管。炊事员老范是个老兵,抗美援朝战争时负过伤,年纪大,腿脚又不好,但凡上士出门,机关来了电话让伙夫叫人,实在是难为了他。一次部里来了电话,老范正在炸鱼,油锅沸腾,忙乱之中,他急中生智,喊来毛三儿让狗传送消息。范师傅从《人民海军报》的白边处扯了张小纸条,写了字儿,取下凉衣服的小竹夹子夹上字条,四望寻绳不见,只好把自己的解放鞋带取下,拴在毛三儿脖颈上,命它立即送给校长。开始时毛三儿不懂,蹲在厨房一动不动,老范冲它故意眦牙咧嘴,举起劈柴斧子比划着,示意让它把纸条儿送给那个曾经持斧处决它的人。他这一比划吓着了毛三儿,它夹着尾巴吱吱吱哼叫不停,缩着身子更是不敢出门儿。老范用食指点着它的头警告:“你还不好好表现,误了大事儿,不怕校长跟你算总账?快去!”连哄带吓,毛三儿带着竹夹子夹的纸条朝修渠工地奔去。没过多大会儿,它就把校长写的回条送到老范跟前。

  吃午饭时,校长招呼毛三儿到他桌前,拍着它的脑袋,当着全体学员公开表扬:“在修筑水渠关键时刻,毛三儿送信有功,还是只好狗嘛!”校长的表扬,毛三儿受宠若惊,可它一点儿也不敢得意,听着校长的夸奖让它如释重负,头也不回就颠儿颠儿地跑回桥边。打那以后,毛三儿传送书信的功能,在修渠的大忙季节里,发挥了特大作用。大三儿周干事也为此引为自豪,几次去灯站一再致谢友军,感激灯站多年来对毛三儿的培养、训练。老周夸起狗来,那么激动万分,口水四溅,弄得对面的听众不时用手揩擦脸上的吐沫星子,老周视犬如子啊!

  突击了一周时间,水渠修完了。接着又是翻地。干校领导根据学员年龄体力进行了职责分工,年轻力壮的,除了参加大田重活以外,指定我为食堂挑水。我问领导“咱们装备部门有的是抽水泵,接上胶管一合电闸水就来了,干嘛用人工担水!”副校长说:“干校,干校干活之校,使用水泵,还能起到锻炼目的吗?”这么说,咱还能说啥?水来自食堂旁边的河沟,二十大桶才能注满伙房水池。

  每天必须于早饭前下河挑十趟水。尽管路程才有三十来米远,可注满水池也需个把小时。江叉子水里含泥量大,用水之前必须澄清,大家还正酣睡着回笼美觉,我就得赶早起来担水。第一次担水那天,外面下着小雨,人推开伙房大门,正要取出扁担和水桶,毛三儿闻声便从桥边跑了过来,站在伙房门口盯着我。我拍拍它的脑壳,夸它有警惕。谁知从那以后,每天挑水毛三儿都要从桥边跑来,站在伙房门口候着我,待我挑担出来,它就翘起粗大的尾巴,在我前面带路, 陪着我一前一后,朝小桥河边走去。农场木桥旁的路有二十多个台阶全用宽大的条石直铺到河底。

  珠江口毗邻南海,潮起潮落,每天早晨水位高低不同。赶上大退潮时,水位很浅,要掳膝赤足走至河心取水。岭南的木制水桶特大特重,前后两桶可容160多斤水。水桶不用织物做挂绳,是将竹子破开,比好尺寸,中间及两头削后经火烤打成弯儿,穿绑在水桶的两耳。挑这么重的担子攀登石阶,每天走下十个来回,压得一身臭汗。可人家毛三儿一趟趟不厌其烦地,天天随我挑水不止。它那默默依人之情,让我这落难人感激万分!每次担完水,我总要蹲下身来,摸摸它的头,搔搔它的下颌,嘟哝一阵子表扬它的悄语。这么丁点不值几滴口水的称赞,会把它乐得连声哈哧,摇尾不止。有毛三儿陪我挑水,我俩谁也不再寂寞了。

  狗逮耗子

  才过3岁的毛三儿独守木桥,正值淘气年龄,无事儿可做,难免偷偷搞些顽皮勾当。炊事员老范透露,自从毛三儿守了小桥,这小子学会了捉鼠本领,应了“狗逮耗子多管闲事儿”一说。农场虽没养猫,库房里米面确实从此不见耗子的屎粪了。毛三儿还不惧毒蛇,常与肥大的毒蛇逗着玩儿,玩够了再一口咬死,最后,把蛇叼到老范面前邀功请赏。那些害人东西,不知咋地,见了毛三儿就变得老实巴交,任它玩耍嬉逗。周干事曾仔细调查研究过。他发现毛三儿捕捉蛇、鼠总是趴在它们的洞口前面,不停地哼哼唧唧,过不了多大一会儿,蛇、鼠就乖乖钻了出来,个个是迷迷瞪瞪等着毛三儿过来处置。干校学员也对此分析,一致认为毛三儿喉内可以发出某种特殊的声波,有着超凡的催眠作用,这种强大物理能量,搅乱了耗子与毒蛇的中枢神经,令它们昏昏欲睡,任毛三儿随意摆布。要说最倒霉的是那老鼠,被它玩腻之后一口咬死,叼着鼠尾快速轮转起来,末了来一个扬头撒嘴,耗子如同田径场上的链球,飞过小河叉子,甩到对岸陆军卫校农场的甘蔗田里,让死鼠在别人地里腐烂。

  毛三儿损人利己做法弄得卫校的人莫名其妙。几次来我们干校聊天时,夸赞说他们农场有一只出没无形的野猫,可以为卫校灭鼠除害护粮。野猫咬死了许多耗子,还把尸体留在水边邀功,可惜这只无名英雄不曾见过。听着他们白话,好几位偷笑得岔了气儿,弄得陆军老大哥莫名其妙,我们也只得装傻附合着:“好猫,是好猫,是无名英雄!”瞧,我们的毛三儿让人家卫校当成野猫夸奖了。农场水草丰满,青蛙多,蛙多养蛇。毛三儿捕到大蛇,总是摇着尾巴叼着大蛇送到范师傅跟前。一次老范剖开蛇腹,从蛇腹里面剥出几十只被整个活呑的死蛙。人类憎恨毒蛇,怜悯青蛙,干校学员齐赞毛三儿除暴安良。俗话说,艺不压身,毛三儿的技能,后来受到部首长的赞扬。

  某日部首长来农场视察,下了吉普车,政委带着参谋干事朝农场走来,老远就瞧见木桥边站着一只形如雄狮的巨犬。部首长早知农场大狗咬伤社员一事,今日见这雄犬如此威风,心中十分喜欢。 机关领导这次是给五七学员们宣讲九大文件来的。中间休息,首长出屋活动,特意走近毛三儿身边,双手叉着腰欣赏毛三儿。站在一旁的校长喋喋不休给他汇报农场建设的进展。政委无心听那些数字,只是专心询问狗来历。校长示意机要员小陈过来把两只荷兰犬的来历一一向政委叙述。政委听得特别认真,他再三叮嘱学员们要管理好毛三儿,不许再发生咬人事故。校长也会见风转舵,趁机说自从咬人事故发生以后,干校采取了有效措施,毛三儿不但能守护农场,还有了除四害本领。政委诧异问道:“狗能除什么四害?”校长说“会捉鼠。” “真的吗?”校长指着毛三儿命它:“去!捉只大个的老鼠来!”毛三儿受命,转身飞奔到田里。

  只见它四处嗅着,在远处田硬边趴下,不一会儿,它的大嘴叨着一只硕大的耗子跑了过来,扬首甩在了首长跟前。那是只大耗子,趴在地上蠕动着。政委高兴极了,抚着毛三儿的脑壳,冲着参谋干事们大笑:“怎么样?今天你们也开眼吧。这狗还真有本事,狗逮耗子,嗯,好啊,狗逮耗子是多面手嘛,怎么说是多管闲事呢!除四害保护粮食不是闲事儿,是大事儿,你们说对吧?”大伙闻之哄笑。首长严肃地说“你们干校学员多是修船技术人员,来农场种地学农,这是锻炼,体验种田的辛苦,在实践中学些耕作知识,做个多面手有什么不好?”最后,政委又说起了狗,“它们要是生了小崽,给我家也抱只来。”校长点头称是,可大伙儿却在一旁窃窃偷笑。政委笑问:“舍不得吗?不要犯自由主义嘛。大声说给我听听。”周干事凑在政委耳边低语一会,政委突然哈哈大笑道:“不简单,你们农场的狗真是不简单呀,小小年纪就懂得同胞兄妹不可交配的科学道理,很文明嘛!可惜啊,这么好的品种,到了婚嫁年龄还不下崽。”

  政委叉腰吸着香烟,思索了一会儿自语道:“母狗体格那么高大健壮,广东这儿的小狗是不敢碰它,可以到友邻部队找些可以匹配的良种,让狗子们也能当爹做妈生儿育女嘛。”政委一番人性化讲演很得人心。在极左的年代,情爱、性与生殖的话题是不可公开谈及的,它属于下流和不洁的。然而,那时大陆人口却猛增不止,夜幕降临了,无数的夫妇无所事事,上了床便肆无忌惮地做起爱来,国家人口怎不爆炸。性是不许公开谈说,可晚上拼命做爱却是天经地义,所产生的结晶再多也无可厚非。因为语录里有言在先“人多干劲大,热气高”。在性的这个人类重大课题上,当时的主流舆论和现实生活是多么地自相矛盾的双重标准。政委有勇气公开在部属面前谈及性与生殖问题,怕是太喜爱毛三儿兄妹了,一时忘记了官场上的规矩。

  说话之间,炊事员老范擦围裙缓步走到政委跟前问“老营长,中午您想吃点啥?”政委拍着他的肩笑道:“老伙计,还是你的白斩鸡吧!”说罢,范师傅用手指着正在番石榴树下专心啄食的母鸡,低声命道:“去,抓来!”毛三儿丢下耗子,朝鸡走去,离它几米之处,一跃飞扑,粗大的前爪子将母鸡按倒在地,大嘴叼着鸡跑到厨房门口,老范蹲在地下,左手捏着母鸡双翅,利刃在鸡脖子上一抹,一股鲜红的鸡血喷在瓷盆里,那只鲜活的母鸡,从吃食到断气儿,仅仅发生在十来秒钟之内。

  毛三儿的捉鼠逮鸡的神功,可让部首长看得开心极了。农场狗逮耗子趣闻一下传遍部里,撩得修理所的官兵叹息不止。唐处长那仨个孩子听了这一趣闻,撅嘴吵闹跟老子和娘清算旧账,埋怨他们把那么好的小狗白白送给了农场。毛三儿捕鼠除害,受到机关领导当场表扬,为它恢复名誉,从此它能大大方方跟人玩耍了。

  毛三儿观影

  “九大”之前,广东将一批参加越战的特重伤残军人集中起来,在离新洲不远的江边开办了一所荣休养军院。荣军院里安置了上百名丧失了自理能力的伤残军人。负伤归国的功臣们,心情特别不好,为让英雄开心,民政部门指示电影放映部门每星期六为他们放映电影。荣军院建在公社革委会驻地,是文化商业集中的地带,放映场选在中学的大操场上。每次放映电影荣军院都要请陆军卫校、空军探照灯部队及我们海军干校学员前来作伴儿助兴。那阵子批判所谓17年文艺黑线,解放后几百部中外电影几乎都被定为毒草而被禁演。其中只有《地雷战》、《地道战》、《平原游击队》、《列宁在十月》、《列宁在一九一八》、前拉斯拉夫的《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6部片子允许放映,俗称“老六样”。

  年年月月放映它们,致使电影里的某些诙谐台词成了全国观众的口头禅语。放映机一转,估摸着走到那个镜头,台下观众就提前运起气来,镜头一到,观众们便和着银幕上的演员,千口齐呼:“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巴巴雷!”“索嘎”“高,实在是高”“小姐晕过去了”“面包会有的”“墨索里尼总是有理”,呼喊之后,男女老少粤骂之声徒然四起,“丢”声震天,然后再是哄笑一阵。银幕之下禁锢文化的中国百姓,可算借此过把痛快的嘴瘾。年年月月天天放映老六样,观众非但不觉乏味,照旧兴致不减。只要大杆子这么一竖,喇叭一响,银幕一挂,人们便从四面八方涌来。放映场子照旧爆满,观众们依旧还是一次次毫不厌倦地。津津有味地跟着银幕上的情节,呼喊着上述“佳言警句”!在文化贫瘠的沙漠里,干渴的商旅是没有奢求的,只要有一杯水,管它什么味道,绝对一饮而尽。“耳闻之成声,目遇之成色”只要能让他们的视听器官看听几句旧时画音,知足矣!

  一周一次去荣军院看“老六样”,我们这些单身汉也添了一个盼头,周六去荣军院热闹一晚。广东女人身材苗条,欣赏她们的身段是很开心的。有家眷的干部更盼着周六,下午党团活动一结束,便用心梳洗打扮起来,急着回家享受天伦之乐。对此,起初毛三儿还没多大反应。时间久了,它不干了。时逢太阳偏西,一个个衣冠楚楚的学员从它身边过桥走了,毛三儿就不安起来。晚餐之后,见学员衣着军装,手提马扎,列队集合上车,毛三儿就开始烦躁,四处乱窜。它想,“你们热闹了,把我毛三儿扔在家里。那可不行!”。那一次它终于忍无可忍,发怒造反了。

  那天晚饭后,周干事正整队集合,毛三儿就从桥边跑了过来,急摇着尾巴,眦着犬牙对着老周大声汪汪狂叫,一副凶相。它在故意闹事,企图阻止学员们集合看电影。众人开始不解其意,设备处的老万突然对周干事说:“你咋不明白,这小子是想跟咱们看电影!”大伙齐声说,“没错,就是这意思。”“怎么?让它去?”周干事征求大家意见。“带它去吧,犒劳一下吧,怪可怜的!”见众人一致拥护,老周指着毛三儿交待“可以带你去!不过,也得叫上娜塔莎。”队伍末尾的马工,招呼正吃食的娜塔莎:“行了,别啃了,瞧电影去!”娜塔莎一动不动。老马拉着它的耳朵就走,娜塔莎后腿蹲着一个劲儿地后退,让它外出去玩儿好像是行刑一样可怕。周干事骂它“没出息,受累的命,喂!听着,毛三儿的木桥归你守好啊!”毛三儿闻之,乐得摇尾不止。喜好安静的娜塔莎如释重负也摇起了尾巴。

  卡车载着五七学员一路高歌驶向荣军院。毛三儿坐在驾驶楼里,夹在司机与周干事当间,俨然一副大首长的派头。路人隔着玻璃望去,以为中间那个戴皮帽子的是什么怪人哩。卡车在公路上急驰着,只消半支烟功夫,就到了荣军院。中学校的操场灯火通明,雪白的银幕下,人头攒动着。操场中间是陆、海、空三军官兵,两侧是公社大队民兵营和中小学生队伍。电影放映机前坐着好几排轮椅的伤残荣誉军人,国家出面为伤员撮合了配偶,他们妻子们站立守护着英雄丈夫。银幕背面是散坐着一大片公社社员,他们扎堆坐在地上,一个个抱着竹筒水烟呼噜呼噜吸个不停。你方吸罢递给他吸,好个忙忙碌碌。想起当年的这些镜头,至今我还为银幕背面的观众大抱不平,怎能忍受好好的景物全被扭成了反向,让银幕上所有的人物竟是清一色左手执诸,左手搂机打枪的左撇子。电影开映前,自然是军民大联唱,相互拉歌,热闹非常。

  学员下了卡车列队走向操场,不到百米的土路爆发出阵阵惊呼,千百观众的目光射向毛三儿。人群骚动了,细儸仔们站起来对着毛三儿发出疯狂的尖叫,岭南人独特的哇哇哇惊叹声此起彼伏,难以理解,是凭借着什么信息,那么多的狗儿们瞬间汇集起来,整齐地分列于道路两边,夹道恭迎毛三儿。有对着毛三儿汪汪齐叫的,有不停地踮换着双足挣扎站立着的,它们下垂着前爪,学着人类企图以合十方式来恭敬毛三儿。更有甚者,趴在地上嘴巴触地恭敬跪叩大礼。真的难以想象,犬的社会也有顶礼膜拜盛会。毛三儿这是头一回出远门儿,被这阵势吓着了,它亦步亦趋往队列中间蹭。见此,老周朝它脑袋扇一巴掌,低语训道“没出息,怕什么?拿出大王的派头来!滚!”说着,伸另只手将它推出队列。他的这一棒喝壮了毛三儿胆魄。好像突然明白了,自己就是这里响当当的犬王。毛三儿立马摆起派头:像头雄狮一样,在群狗队前,大大方方踱着稳健步子,昂首傲视,接受狗儿们的山呼,以王者之仪检阅着朝它膜拜的狗群,好让我们自豪。

  电影开演了,幕下千百观众,随着镜头情节高兴、悲哀、惊呼、叹息。此时毛三儿十分乖巧,紧挨着老周后腿蹲着,还像是在家里倾听张主任拉琴那样:盘着尾巴,伸着长舌,目不转睛盯着银幕。谁也搞不清楚,也是无法探究,动物观赏电影是何种感受?影片里出现日军的狼狗咬中国人时,毛三儿便阵阵低吼欲动,大有扑将上去与日寇鬼子一决雌雄之势!

  自此以后,每逢周六学员衣着整齐整队集合,它就知道要看电影了。它躁动不安,拱在周干事跟前哈哧哈哧举头仰望主人,一副乞求巴望态,静候周干事的发话。只一句“今天不去了,好好在家待着。”它便吱吱吱哭起来,无可奈何地向木桥蹒跚走去;如若老周点头同意,毛三儿就直奔卡车,纵身窜上驾驶室,端坐于中间,等候大队人马上车开拔。

  自打受了荣军院狗群们的加冕,毛三儿王者派头越摆越足,学会了计时思谋电影,与其说闹着去荣军院观影,不如说借机去享受狗民们膜拜,过把狗王之瘾。一只狗儿数着日子盼周六,多么可怕!

  毛三儿醉酒

  五七学员在农场战天斗地精神感动了部机关,部领导拨了专款为干校新建宿舍。接下去就是热火朝天的平地、开挖地基,摇着大橹抢运木材、水泥,砖瓦石灰,建筑材料等活计。想到要住新房子了,五七学员们兴奋之极,毛三儿也跟着一道起哄。外出拉料,它都要耍赖让周干事带上,有机会就想出去打混撒欢儿。我与小陈是干校最年轻的学员,领导把摇船运料的重活交我俩负责。从没摸过木船大橹的人被推上艄公位子,开始时出尽了洋相。近 5米多长大桨支撑在船尾的桨钉上,4尺长的桨绳拽着百斤大桨,比鸡蛋还小的轴帽,支撑着沉重的大橹。船是依靠着推桨绳前进的.初次入江,我俩出尽洋相:不是脱槽掉桨,就是用力不均致使7米长的大船在珠江里面绕圈儿打转儿.最可恨的是请来的老船夫讲完要领之后,抱起竹筒烟管唿噜噜地大抽起了水烟,想让他手把手指导,老汉根本不理,任你自己在江流里摸索。其实,摇橹驶船的原理与鱼类摆尾游行是一样的,折腾过一阵子也就找到了感觉。当木船能朝目标行驶了,高兴得哥俩争着摇。只经几次出船运货,我们俩就迷上了摇橹这个行当。本人打小北京长大,儿时起过队日时少不了在公园划船,以为这点伎俩就是会划船了,其实划桨是低级的,只相当于鱼儿双鳍轻划平衡而已,而橹驶船才是真正仿照鱼尾的摆动,因为鱼类靠着这种摆动,能让金枪鱼达到上百公里的时速。至今我也庆幸四十年前,在农场学得的那一摇橹行船的本事。

  毛三儿上船之后,特别乖巧,蹲坐在船首,纹丝不动,它静静地观赏珠江两岸的世界。偶尔发现船头毛三儿的脑袋竟是最理想的准星,我们摇橹人通过毛三儿的头,对准船行目标,像射击那样三点瞄成一线,行船定能走成直线。您瞅,毛三儿的脑袋瓜子在摇船运料大忙日子里发挥了作用。

  那次去黄埔780仓库拉运钢筋,恰逢校长生日,老头儿一高兴,让机关食堂办了一桌盛宴款待大家伙儿。几瓶三花白酒下肚,七八个学员就脸红脖子粗了,开始了胡说八道。周干事为人厚道,喝酒特别老实,哪个劝酒都不推辞。瞧着他吸溜哈哧着烈酒,我特可怜他,生怕他醉倒了耽误回校行船。于是偷将一只大瓷碗放在桌下,时不时把他杯中白酒偷偷倒在瓷碗里,然后添上白开水冒充白酒。毛三儿到了黄埔特别认生,不敢瞎跑,规规矩矩地趴在桌下啃着骨棒。当兵的七呦八喝大吃酒宴,醉熏熏蹒跚出门回校,却不知毛三儿跑到哪里,我也喝晕了,早把餐桌下的毛三儿忘了,急得大伙四处乱寻。只听食堂小工追上来大叫“别找了,你们的那只大狗还在酒桌下躺着呢,不会动弹了!”众人急步返回。

  毛三儿真的倒在桌下一动不动了,可还喘着气,捅它时还懂得哼哼,只见它的嘴边倒扣着大酒碗。我说:“完了,这家伙偷喝了周干事的酒,醉倒了。”三花大曲没把人醉倒,却放倒了毛三儿。校长莫名其妙说:“它喝三花酒了?我如实招来“是我把周干事的酒倒在桌下的,哪知道全让咱这狗给舔光了。”校长摇头无奈,心疼他的美酒喂狗吃了。周干事打晃着身子,一个劲儿埋怨我辜负了校长生日,抱怨道:“三花可是名酒啊,你们这些北京纨绔子弟就爱浪费好东西,往地上泼三花酒,你造孽啊!人醉了怕啥,了不起睡一大觉,你呀!你呀!毛三儿不会走路了咋办?”整个一副咬牙切齿要吞了我的样子。我嘟哝着“我还不是怕大伙儿把你灌醉。好好好,我把毛三抱上船去,行了吧?”“你抱得动吗?”周干事说着,挽起袖子,与我一起把桌下昏睡的狗拖了出来,睡死了的狗好重哟!我俩一前一后抬着毛三儿出了食堂大门。机关篮球场一群小孩涌来看热闹,有三个兄妹搂着毛三儿哭诉“狗狗,你怎么啦?不会死吧?”小女孩儿指着我们哭喊:“你们坏,你们坏,害死我家的狗狗。你们赔!”他们是唐处长家的小孩,校长抚着小姑娘头哄着:“丫头,别哭啊,没事儿,毛三儿没死,它是喝醉了,过会儿就醒了。”当年毛三的小主人,争抢着抚摸昏睡不醒的毛狗,簇拥着大人走向码头,直到把它放在木船上,目送我们远去。毛三儿这次醉酒,从此染上吃酒恶习,这是后话。

  毛三儿哭场

  一年一度的广州交易会结束了,八个现代样板戏让洋大人开了眼界,交易会主办单位安排上海芭蕾舞剧团到海军基地大院演出《白毛女》,我们五七学员也被叫来充数。农场提前吃过了晚饭,周干事带队集合。毛三儿见主人们又要走了,赖在周干事跟前,仰望着他,哈哈哈地喘着大气儿,不时地用爪子挠着老周耍赖,它太想跟大家一起去看戏了。那可是正式演出啊,老周故意不理睬它。毛三儿最怕的是干校校长,它见校长不在,放肆地在队前吱吱地哭叫不止,大伙儿都发善心了,劝老周把它带上。校长和副校长对看戏从无兴趣借机回家靠“码头”。现在家里没头儿了,这种为基层部队的专场演出,首长也不参加,周干事想了想,郑重对毛三儿说“你可得乖啊,不许捣蛋!”毛三儿欢喜得又哈哧哈哧,摇尾不止。军用大卡车载着几十名学员驶向基地司令部。

  半天的银光顺着乌黑的司令部大楼衍射夜空,那是演出场明亮灯光。阵阵军歌在司令部大院里上空回荡。下午才搭建起来的巨大舞台,悬挂着巨大的红色天鹅绒幕,鲜艳夺目。台下是一大片由灰色军装,红领章,红帽徽组成的巨大方阵。数千官兵端坐在马扎上进行演出前的唱歌比赛。指挥员紧束皮腰带,挽着袖子,抡着强健的胳臂,挥动着铁拳,在他们的指挥下,方阵歌声如同海浪一样伏波四起,整个操场都沸腾起来了。 “日落西山红霞飞”“说打就打!”“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一首首歌声响亮的此起彼伏。至于部队之间的邀歌大战,其激烈壮观绝对不亚于劳动号子,那是指挥者智慧与艺术素质的竞赛,指挥人必须口才敏捷出口成章,必须于数秒钟时间里领着官兵喊出幽默和振奋人心的口号来:“黄埔的来一个!”“仑头的,别害臊!来呀、来呀、来一个!”“白鹤洞,快快来!”

  我们干校学员就是在这种热烈气氛里跑步进入大操场的。威风凛凛的毛三儿的突然出现了,场地登时哗然,水兵热烈鼓掌为它喝彩,叫声里夹杂着惊呼:“哇,好大的狗呀,好狗!棒,太棒了!”“哟!是狮子,那哪是狗哇!”有些战士站立起来指指画画放声为狗叫好。在如此盛大的演出场地,铺天盖地的赞美我们的毛三儿之声,喜晕了干校学员们,周干事笑迷迷地牵着狗耳从热烈的队伍面前走着。突然一位矮胖的军官拦住去路,他是演出的总司仪,左肩右斜背跨着绣着金边的大红缎带,缎带下边金黄的流苏伴着他的说话不停地抖动着。司仪盘问我们的“番号”,追问带队人为什么要带着狗来看演出。周干事倒也沉着,谎说毛三儿白天乱跑了,入场时才在基地附近找到它的,又怕它咬人,只好强行带在身边入场,周干事一再说保证管好自家大狗。眼瞅开演了,司仪只得说,“带狗是不允许的,下不为例!你们农场到最外边处坐着,看好狗!”

  芭蕾舞剧《白毛女》交响乐响了,红绒大幕徐徐拉开,宏大悦耳的交响乐激动着毛三儿,它伸着长舌头,急促地哈哧着.周干事见它浑身哆嗦起来,预感有点不妙,悄声警告它,“你可得好好待着,不许胡来!”起初毛三儿还算乖巧,万万没有想倒,演到喜儿哭爹爹时“刹时间天昏地又暗”,台上演员朱逢博摧人泪下牵肠透骨的惨号,感动得毛三儿纵声大恸起来,紧伴着交响乐强大的起伏跌岩,毛三儿跟着台上喜儿忘情地汪汪大哭。台上台下,正沉浸在悲伤气氛中,怎么突然间冒出了狗吠,惊得周围官兵们举头四望。我们最怕发生的事儿,还是发生了。毛三儿的哭喊搅了场子,惊得老周霍然站起,拽着它的耳朵就往场外急走。毛三儿哪里肯走,蹲着屁股一个劲儿后退,死死不动,这“爷儿俩”在黑暗里较起了劲儿。满脸怒容的司仪弯着腰压低身子从人群里钻出来,他怒不可遏,用手点着老周脑壳低声狠骂:“X 你妈!还不滚!搅了场子,老子跟你没完!”跟着一巴掌搧去,打掉了周干事军帽。老周自知犯了大事儿,也顾不得拣军帽,一个劲儿向司仪检讨:“是,是,是,我闯祸了。”他弯腰抱起大狗就走,毛三儿太重了,老周抱着它晃晃悠悠走了。狗的这一吼把我也吓懵了,当下拾起周干事的灰军帽,另手拉起小陈,俩人帮护着老周跑出演出场地。哥仨在远处招待所门口的一棵大榕树旁停了下来,夜幕下的那株古老的榕树,像位慈祥老爷爷,低垂着千万条丝缕的胡须,用巨大的树冠,把我们这三个落荒逃来的闯祸人守护起来。周干事撂下怀中毛三儿,扯着狗的两耳怒吼“你疯了!这是演戏场子,当你是人哪,轮得上你哭吗? 搅了慰问演出,你等死吧!”

  毛三儿自知惹了大祸,趴在地上吱吱吱地悔哭!我在一边自责说:“老周,也怪我事前没提醒您,平日里我就发现,每次毛三儿听张主任拉手风琴,一到动人段子,它就激动不安,哈哧哈哧起来,还浑身哆嗦,哪料这家伙今晚真得汪汪起来。”小陈也劝道:“周干事,不碍事儿,我倒觉得事情没那么严重。咱是坐在场子最外边,离舞台远,台上亮,下面黑,交响乐声伴奏声儿又那么大,演员哪知道下面发生什么动静。再说了,台下没什么高级首长,谁认得谁呀!毛三儿入场他司仪默认了的,出了事儿,他也会想法瞒着!”老周长叹道:“但愿如此吧。”说着又打了毛三儿一巴掌“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毛三儿哆嗦一下,又吱吱起来。

  事后,弟兄们可是紧张了一阵子。几天静观下来,没有什么动静,大家也就稍稍宽心了.那晚回家的路上,众人约定,毛三儿搅场一事,谁也不向干校领导透风。直到干校解散时,两个校长也不知道毛三还大闹过那场《白毛女》呢。不过,打那以后,我们再不敢带毛三儿观看正式演出了,它也就配去荣军院里过把狗王之瘾而已。

  天犬斗牛

  家有六畜:马牛羊鸡犬啄,地支里其它未入六流的是:鼠、虎、兔、龙、蛇和猴。后六种动物是无法家养的。鼠为四害之首,人人喊打。蛇,谈蛇色变,万万不可进家;龙、虎位尊王者,居家岂能驾驭?至于兔子与猴虽可家养,实用性不大。能列家中六畜,意味着它们是人类不可须臾离开伙伴:无马何以长途旅行?何以运输?何以负重?何以冲锋作战?从物理学点来看,马是人类实现负重位移的手段。骏马造就了英雄,成就了男人事业,在男人为主宰的人世间,马从来是与男人贴切成一体,封它以六十四卦之首——乾位。马力争上游,以“自强不息”美称当之无愧,所以,六畜之中马排行老大。牛,诚实,敦厚,默默负重,人类扶犁耕田紧随其身后,从大地上收获五谷。至于甘美的乳汁,香喷的骨肉,为世间奉献了美食。活着的牛,将自己一生的汗水抛洒在田里,退休受宰,还又把自己的血肉、筋骨、皮毛、统统都给了世界。牛象母亲一样无私地哺育世界,感天动地,伏羲演卦,封牛以坤,与马合壁成双,六畜里列为老二。羊,性情温顺,雪白的皮毛制成裘皮,纺成毛线织成毛衣,为人类保暖御寒,宝贵的羊绒可以做成高级面料。羊的肉是人的主要肉食之一,奶还是育儿的极品。

  衣、食、住、行四大生存要素,羊的功能就占其一半,把它列为三哥似乎有些不够公平。四弟鸡,雄鸡报晓,人类闻声起作。母鸡生蛋生肉,不难想象餐桌上若少了鸡蛋和鸡肉,美食该是何谈?至于报晓绝活儿,启迪了人类时空文明。老五狗君,据说起源于狼,有罕见的嗅觉和听力,经人类万年的饲养及调教,彻底根除了祖先的残暴野性,获得超常的灵性而融合于人类社会。狗与主人终身结伴,危难时刻,为主人安全,赴汤蹈火在所不计。至今难忘某一电视剧里,有只平日胆子极小的犬儿,但它眼见暴徒向自己主人举枪时,刹那间,飞跳起来挡住射来的子弹,主人得救了,小狗却倒在血泊里。百年前那次黄海日中大海战,当致远舰中弹沉没,宠犬在水里使劲叼着邓大人的军服,拼死救护英雄。催人泪下的故事,道出狗对主人的依恋与忠诚,造就其成为了人类最忠实警卫和最理想的护院使者。以致狗的受惠者为犬修坟立碑让其后人永远铭记。六弟猪,为咱提供了主要肉食。可人却极不公正,为它砌造的屋舍无比潮湿肮脏,列在坎的卦位。妄谈上述六畜,为的是铺垫干校里农场那四种家畜:牛、鸡、犬和猪。

  农场有三头牛,一头水牛和两只大个头的荷兰奶牛。奶牛是文革前广州一次畜产展览会后留在中国的。主办单位将许多展品送给了驻穗部队,将奶牛分给我们海军。起初喂养在司令部机关大院,司令部有的是好饲料,可荷兰奶牛却水土不服,几乎断了奶水,原来它们喜食一种宽叶青草,大院里少有这种青草。邻近的海军农场遍地全是,于是领导机关将这两头奶牛转交农场饲养。荷兰奶牛在琶洲安家后,大叶草管饱,它们胃口奇好,产奶极多,粉红色的巨大乳袋,总是鼓鼓地嘟噜着。每天清晨,饲养兵要用个把钟点来拼力挤奶,充足的奶水把大奶桶装得满满的。遗憾国人胃弱,农场军人无缘消受这带着体温的原汁牛奶,胆大者喝了之后窜稀不止。唯独毛三儿与娜塔莎喝起同乡者的牛奶来神采飞扬,那副吃食的馋相,令旁观者无不感叹:“琶洲农场宜养荷兰品种!”。从狗仔来场后吃第一口牛奶起,三年如一日,天天清晨破晓,挤奶员就从奶桶里舀出几大瓷缸鲜奶,给它俩喝,生怕它们兄妹俩缺少了营养。

  农场耕田水牛名豁鼻牛,威猛异常,力大无比。还精晓耕耙,犁地的业务水平在琶洲称最。无论耕者将犁刃插得多深,都可以轻松漫步牵拉。它的犁步沉稳笔直,经它犁耙过的水田松如棉,平如镜。在豁鼻牛的“作品”上插秧,不散秧,不飘苗。可惜它是只豁了鼻子的牛,难以驾卸。此事起源于它的好色。当年水牛棚与奶牛相邻,原本太平无事。可是到了发情时,周边村民就相中了它,为给自己家免费繁衍优良耕牛,社员们偷牵自家母牛引诱农场公牛。咱的水牛性子暴烈,一副牛魔大王的派头,视海军农场为自己独占的领地,绝对不许外界公牛越雷池半步进入自己势力范围。可它对送上门来的雌性水牛却极为钟情,来者不拒性趣无比。用现代科学语言解释,它可能是性基因里多了一条Y形染色体,属于种超雄性的公牛,见色就上,百战不殆,堪称牛中吕布.所以,每每社员牵来母牛相色,它必奋然上钩。官兵们害怕水牛贪色伤身,个个仇视外来引诱它母牛,对勾引它的雌性水牛,士兵们必群起而驱,甚至连正在云香雨腻中的雌雄水牛也硬要打分开来,搅了公牛的好事儿,自然惹恼了它,接下去便是怒目奋蹄追杀毁爱者.必欲置主人于死地。那种疯狂报复,令人胆战心惊。

  一个翻地大忙时节,呜钟收工,豁鼻牛见远处一只雌牛向它示爱,可它被拴在牛棚旁的一根水泥电线杆上,为图片刻情爱,公牛挣断了绑在水泥杆上的绳索,千钧之力扯裂了自己鼻子,鲜血淋淋的水牛扑向母牛。好事毕后,瞅着牛血肉模糊的鼻子,负责犁地的战士蹲地嚎啕大哭,因为损坏了鼻子的水牛是废牛,废牛的下场是挨刀。驭牛人边哭边替它揩净血污,农场只有它这么一只水牛,日后如何耕地?第二天,他试用骡马上套的办法来驱牛犁田。万没想到,公牛听话极了,照例恭顺地听任驾驭,将田犁得无可挑剔。那位战士拍手欢呼“咱的豁鼻牛XX、干活两不误!”水牛从此被人称作了“豁鼻牛”。为了争取自已的爱情,它拼死豁上自己的鼻子,最终战胜胜了主人,既豁了鼻子,也就省去拴它的绳索,豁鼻水牛变成无人可以制约的自由牛。它想进牛棚就进,想去哪随他的便,发情时节,恨不能一天贪爱百只异性,谁能拿它奈何?虽然好色,可人家力大无比,业务水平高超,待人接物十分敦厚,毛三儿和娜塔莎兄妹视它为长兄。三者互相关爱,留下不少佳话:

  那日学员正睡午觉,户外狗儿狂吠。娜塔莎从江边奔来,边跑边吠,众人被惊醒.出门见木桥边豁鼻牛正与一头体格雄健的灰色公牛角斗。两牛一会儿在河岔里拱斗,一会儿跳出水面在公社的田地里撕打。水牛的触角是向里弯曲的,不能行刺,它唯一的武器是铜铁一般的脑袋,靠牛头的冲撞力量战胜对方。一大群农家儿童为大灰牛呐喊鼓劲儿助战。后来方知,为首的儿童是那位曾被毛三儿咬伤的社员儿子,他发誓要为父亲报复。于是从邻村拉来一只雄犍的灰牛向海军农场发起挑衅。大灰牛被牵到海军农场,才顺坡下水,就被河边娜塔莎挡住。娜塔莎对着大灰牛吠叫,企图制止灰牛进入自己农场.高傲的灰牛弯项摇首,轻轻一晃,就把它顶了几个滚儿。娜塔莎急转牛棚跑去求援.豁鼻牛闻声冲出,它蹦着,跳着,窜着,跟着狗妹向河岔子冲去。这时,毛三儿带着干校学员从北边汇合奔驰。两头公牛在江叉边摆决斗架式,江岔子对面是社员和儿童,这边是海军农场的军人,两个阵营为自己的水牛呼喊鼓劲。

  军民的对阵为斗牛加劲儿,让干校领导十分担心,生怕再酿出什么军民冲突。校长想让大家制止牛斗,学员笑说:“制止斗牛?天哪,让咱多活两天吧!九牛二虎之力,您还是找老虎来劝架罢。牲口打闹太正常了,您别往军民关系上扯好不?”校长无言。眼前的场面,总会让人联想起电影<刘三姐>里的对歌儿那宏大的场面:两只公牛在撕杀,军民两个阵营隔河助威,那是场势均力敌的较量。水牛猛烈地顶击着对方,随着牛头咣咣相撞之声,对方皮肉开裂了,鲜血喷涌流淌着,疼痛与鲜血更加激怒了它们。为复这一角之仇,两只水牛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生命存在的必要。毛三儿与娜塔莎更被牛大哥的鲜血激怒,兄妹俩紧紧围转于灰牛身边,狂吠着,瞅准时机,猛扑上去,撕咬灰牛的后肢。可怜的大灰牛尾巴、屁股,后腿被它俩咬得伤痕累累。一个学员兴奋地大喊着:"哇,虎牢关三英战吕布!"不一会儿只见负伤大灰牛气力不支了,顾首顾不了尾,更经不起背后两狗的连续突袭,只得转身溃逃了。占了上风的豁鼻牛死追不放,从稻田追到小堤,从小堤追到珠江大堤,已是上气不接下气的灰牛最后被逼得窜入珠江逃去。豁鼻牛也跟着跃进江里,毛三儿生来不爱戏水,被阻在水边对着急流来回狂吠。此时,水性高超的娜塔莎却不知去向?军民助战的双方人喊着叫着,人群跟着二只江中水牛奔跑。牛被缓缓的江水托着朝东飘着。忽然娜塔莎出现在东边河叉的江堤上,它仰首傲立,纹丝不动,当灰牛飘近它足下钢铁闸门时,娜塔莎后退数十米,一阵飞速助跑,如出膛的射弹,从五米多高的闸门上飞向空中。娜塔莎如天犬翱空,就在灰牛游至铁闸门一瞬间,它从天而落,啪地砸在灰牛背上。接着,“小姑娘”跨骑在灰牛背上嘶咬。紧随其后边的豁鼻牛早已精疲力竭,在江中探头欣赏狗妹嘶咬对手。灰牛逃上岸狼狈逃走了,娜塔莎得胜回营,一反平日见人害臊的羞态,大大方方拱在兵爷们怀里摇尾示傲。

  灰牛败了,气得对岸观战的社员哇哇狂喊,丢声连天,人家不服输,从表情和手势看,像是在耻笑农场公牛是靠狗的助战才赢了灰牛的。无论怎样,反正咱豁鼻牛得胜了!

  狗撵鸭子

  每次水稻收割后,田里总要散落许多稻谷,十分可惜,领导决定养鸭。技校教员老彭自我举荐承包养鸭,干校批准了他的请求。彭教员心灵手巧是出了名的,当年他上课时总要把自已做的活儿与八级顶尖儿钳工一比高低,他做活计讲究个板眼。老彭请缨成功后,自己动手伐竹破篾,挑选几个手巧的学员作为助手,几个人在河岔子旁边搭起座宽敞精致的鸭棚。正欲出手大干一番,才买来的200多只雏鸭,不到一周时间,个个拉稀打蔫儿,两天时间幼鸭就死个净光。精明能干的彭教员,出师未捷“鸭”先死,羞愧到了家。妻子小蔡唠叨埋怨,内外交困之下,烦得他嘴上拱出了一串水泡。200 只鸭子死光了,他一个劲儿地写检讨,还打算自掏腰包赔偿农场损失。校长让他总结教训,弄清鸭死原因。老彭专门回了一趟老家。村里一位养鸭高手分析是因选鸭不当,鸭群里混进了带瘟病的鸭,迅速传染,患得了鸭瘟。重打锣鼓另开张吧,农场从东莞请来一位老养鸭能手亲自把关进行筛选,再次进300多只雏鸭。这次,老彭还真是较上了劲头,天天睡在鸭棚像照顾婴儿一样喂养这批雏鸭,经他认真喂养,顺利渡过危险期,幼鸭个个长得活泼健壮。不久,鸭子就能出棚下水了。数百只鸭子离开了鸭棚,被他赶到稻田或江叉里。小鸭子自由了,个个如逃出了牢笼,欢喜得四处乱跑,一眼望去,跑得星星点点布满了稻田,头一回出棚,鸭子就跑散了,如何收拢!急得老彭站在岸边发呆。只好出动学员们进行大拨儿轰赶了。可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人多手杂反而帮了倒忙,300多只小鸭子跑得更散更远了。

  前来帮助撵鸭的炊事员老范灵机一动,挥着铁勺,朝江北大堤的娜塔莎大喊。娜塔莎闻声奔来,好聪明的狗儿!还没向它交待任务,它见学员们赶鸭,就自觉投入轰鸭的“战斗”。它四蹄飞扬,跑到最远那些小鸭处,采用包抄战术,凭借闪电般的飞奔,由远及近,不大一会儿,就将星星点点四处离散的鸭子,驱赶到彭教员身边。刚才还愁云密布束手无策的五七学员们,问题一下子让只狗给解决了。老彭感动极了,蹲下来张开双臂紧搂着娜塔莎,“好狗,亏你来了。小莎莎,今后你来当我的牧鸭犬! ”极少让人亲爱的大狗,一时还难以承受这么大的宠爱,它在老彭怀里挣扎着。老彭激动之下脱口叫了那声“小莎莎”, 从此给娜塔莎添了个呢称.周干事添油加醋地感叹起来:“毛三儿是狗逮耗子——多管闲事,娜塔莎是狗撵鸭子呱呱叫,这些狗的歇后语,咋尽出在了咱们海军农场?您彭教员育鸭有方,幼鸭头一回出棚,就得了一只轰鸭助手。”老彭听的好是得意,自诩生来就有“养鸭缘份”。自从娜塔莎当上了牧鸭犬,干校又添了一幅新景气画儿:江叉子里的水面上,彭教员轻摇一叶小舟,一群鸭子随其舟后戏水觅食,娜塔莎殿后护驾,漫游于群鸭后面。江南天晴气朗,老彭躺于稻草塔下,眯眼享受着阳光沐浴,嘴里含着草标细嚼,手轻轻抚摸着娜塔莎的狗头。好个大得自在!珠江涨潮时,娜塔莎陪着老彭入江游水嬉戏,退潮时爷儿俩在江滩上拾拣螃蟹,煮食喂鸭.好一个父女情深无限!彭教员与小蔡夫妻俩同在技校任职,小蔡是机电教员,夫妻结婚数年无子,女人不能生育好像矮人一等。小蔡常常暗自忧伤。时下文革进行得热火潮天,两派斗得不可开交,他们有意远离派别之争,就是害怕别人揭短,夫妻二人能同来干校锻炼当然十分高兴。干校领导也很关照这对年轻夫妇,将一间小小旧木屋分给他俩居住。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他家一切如旧.瞅着丈夫宠爱娜塔莎形如女儿,小蔡更觉怅然孤寂。

  毛三儿焐暖

  广州位于北回归线,属于热带,没料想到,那年冬天南国的天气又潮又冷,是个百年不遇的严寒冬天。农场木制老屋早已千洞百孔,刺骨西伯利亚寒流长驱南下,房子里的丝丝细风穿棉而过,冻得学员个个当起了“团长”。大家经常通宿难眠。战士被冻得更惨,总后发放被服规定,热带地区的战士不发棉军大衣。到了夜里,冻得两个小战士只好挤在一个被窝里取暖。战士同衿而眠事被司务长发现,把他俩狠训了一顿。司务长与我同乡,我们哥儿俩挺合得来,他背地里与我谈起这件事儿。司务长知道本人父母是做政法工作的,向我请教什么是“鸡奸”,什么是“猥亵”法律概念。他模模糊糊地怀疑男人同衿而眠意味着是搞同性恋。我笑笑说:“你言重了,部队最忌讳这种丢人事儿,关系到战士一辈子名誉,是天太冷才这么做的。我谈了自己当新兵时,在成都也赶上过一次寒冬,那时我是班长,也有上下床的战士半夜里哆哆嗦嗦挤在一个被窝里取暖的,这叫凑热闹,不是同性恋,更谈不上鸡奸。当兵的不发棉大衣,挤在同一床上还不是为盖两层棉被求个暖和吗?战士已经够可怜了!不要轻易给他们乱戴帽子,万一想不开,会出大事儿的。”他被我吓住了。事后,司务长去供站应领了两条旧军毯送给农场战士御寒。

  那段日子,正值中苏珍宝岛战斗。中共九大之前,羊城出现了罕见的冰雪。一些农民无棉衣可穿,在刺骨的风雪里,甚至还见到有人披着香蕉叶子在地里干活。我们军人捂着棉衣棉裤棉大衣,衣食父母却瑟瑟受冻,心里好是难过。

  一次周末前去荣军院看《列宁在一九一八》,学员进了放映场,寒风飕飕,身边的中小学生们赤足单衣在月夜寒风里发抖。他们可是儿童啊!当兵的看不下去了,纷纷脱下自己的军大衣披在身边细儸仔们身上。孩子多,大衣少,有的学员还把两个小孩用同一件大衣包起来。不少的孩子们瞪眼睛死盯着老师,不敢承受。修船处的郑工见此,站了起来,走到老师跟前,将大衣强行捂在他身上说:“老师,您带头穿上吧,别冻坏了孩子们。”教师是位四十出头的瘦小汉子,顿时哽咽住了,老师突然掁臂大呼:“解放军万岁!海军万岁!”身着海军灰大衣的学生们,跟着老师站起来“解放军万岁!海军万岁!”夹杂着哭声的呼喊,在银幕上空回响着。欢呼声中,周干事干脆把自己的棉衣也脱了下来,捂在一个小女孩子身上。老周回头对着干校学员们诡秘一笑,然后大大方方搂着身边毛三儿取暖,一直把那场电影看完。片刻温暖,杯水车薪而已,面对众多受冻的南粤乡民这些举动是无济于事的。可眼下子弟兵只能这样做,也必须这么做!因为,供我衣食的父母在军人眼前受冻发抖。事后,听器材处老万说,他身边的一个小男孩无心观看《列宁在一九一八》了,孩子低着头,牙咬着他那件军大衣的绒毛领子久久不放。“多么暖和啊”生怕离开温暖的大衣。孩子多象安徒生笔下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老万把小男孩轻轻拉过来,揽在自己怀里,悄声哄着他:“孩子,你听,电影里的瓦西里叔叔不是说面包会有的吗?会有的,棉衣也会有的。”在国民经济处于崩溃边沿的文革年代,老万絮叨这些,恐怕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哪年哪月中国百姓才能得到太平与温饱?

  周干事看电影抱狗取暖确是一大发明,启发了寒冬里的干校学员,毛三儿一下子成了深受人们喜爱的“生物暖气”。人道是“饥不择食,寒不挑衣”平日在毛三儿面前最爱端架子,最为矜持的校长,那年冬天也背地里叫来毛三儿,偷偷抱着它取暖。所幸毛三儿胸有海量,给足了这位仇人面子,不去计较当初他那持斧戮杀的凶相,见校长被冻得鼻涕稀拉一副可怜相儿,只得容忍让他搂着取暖。领导尚且如此,大家更是爱带着毛三儿做活儿。干校医务组五个女军人,更是离不开毛三儿,恨不能整日“霸占”着毛三儿,抢着搂抱取暖。男人们只能瞅空叫来毛三儿暖和一下。女人们最恨我们叫上毛三儿出船抢运砂石,建房是干校当前大事儿,一切工作为它让路。我与小陈摇着大橹,在珠江上行驶,江风凛冽刺骨,大伙轮流搂着毛三儿。一日,同乡的吴工见我抱着毛三儿取暖,忍无可忍为狗大鸣不平:“十冬腊月,狗也怕冷,这么多人吸取毛三儿热量多不人道。”我忙解释说:“吴工,您不知道,毛三儿跟着学员外出撒欢儿,是它天天渴求的快事儿。主人抱它取暖,狗是特别高兴的,您看,它总是有求必应的从不拒绝。我做过计算,毛三儿它每天摄入了足够的热量:您没见我天天早起后,第一件事儿就是去到挤奶工那里,把刚刚挤出来的牛奶,舀出满满两大水壶喂它们。水壶的容积是1000CC相当于是两市斤最浓的原汁牛奶,每天就是用最新鲜牛奶喂养毛三儿和娜塔莎的。早餐其它东西还不算,仅牛奶这一项,可以产生出多少卡路里热量?我初步估计过,一只军水壶纯牛奶大约产生近8千大卡热量!狗身上贮存有那么多的热量不让它释放,还不憋出火疮来呀。狗儿们是巴不得你们多多搂抱,为它泄热败火呢,让大家取取暖,是再舒坦不过的事儿了。”老吴算听进了我这席白活。那天晚上,老吴冲完了澡,冷风袭来,冻得浑身打战,嘴唇发紫,这回他也顾不得了什么面子,想着我的话,喊来毛三儿抱着焐了好一阵子才缓过劲儿。

  女人爱起犬来门道更多,寒冬腊月,为留住毛三儿之心,李护士和郝护士耐心为它梳了几十根辫子,把它扮成新疆姑娘取乐,唤它“古兰丹姆”。那日,女人们当众叫此新名,毛三儿根本不予理睬。欧工听了哈哈大笑,“堂堂公狗,亏你们编得出这种馊名,干吗不把娜塔莎叫来,好好哄哄它?”女人们说:“还说呢,那位‘姑娘’自从做了老彭的鸭犬,牛气极了,它只认鸭倌儿夫妇,一心一意给他俩专心暖身焐脚,这寒冬腊月,有娜塔莎当暖气,人家小两口可没挨冻,咱哪能攀得上娜塔莎呀!”“可不是嘛!”大家附和着。李护士接话:“我再说件吓人的事儿,小蔡那天悄悄对我说,娜塔莎这丫头可见义勇为了,上礼拜天早晨冷死人了。天大亮了,我们还在睡懒觉,听地上有沙沙响声,见墙边老彭的一只胶鞋子在动弹,慢慢地往墙角一点儿一点儿地挪。哇!原来是只大蛇钻进胶鞋里取暖哩!当时把我俩吓傻了。可又不敢下床开门儿,老彭无路可走,他轻轻推开床边的窗口跳了出去,把我一个人撂在屋里,吓得我裹着棉被站在墙角哆嗦,盯着地上的大蛇不敢吱声儿。不大会儿,老彭带来了娜塔莎,抱着把它从窗口放在我们床上。娜塔莎一声不响地站在床铺上,缩着身子,瞄准了蠕动着的胶鞋,唰!它纵身一扑,一只爪子摁着鞋,另一只摁着蛇的脖子,张开大嘴咬住蛇颈,只听咔嚓一声,大毒蛇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咬成了两截子。胶鞋再也不动弹了,剩下的大段那血淋淋的蛇身子,还死不服气呢,把我们的床腿儿缠了好几个圈儿。”李护士的口才一向特好,她那绘声绘色的讲述,吓得女人们闭目哆嗦,唏嘘不止:“瞧这鬼天儿,连蛇都冻得钻鞋取暖了!”。

  干校的学员顶着风雪,摇着大橹拉运砖瓦建材,和泥垒抹墙,用自己的手,春节前建成了砖瓦宿舍。几十年后,在改革开放建设和谐社会的新世纪,干校学员们在羊城聚会,提起当年寒冬造屋,谁也忘不了毛三儿兄妹为人焐暖的故事。

  鸡犬不宁

  春节过后,学员们从四面八方返回到琶洲。学员们有了自己新居,唯一缺少的是家具。部里政委批准将技校的办公家具转送给农场。两艘满载家具的登陆艇把技工学校最好的桌椅床柜运进到干校。这批家具里,只有一个六尺高、两尺宽的穿衣镜,是个古镜。镜子框用名贵红木精雕而成的。古老的大镜四周雕有吉祥图案、古代刀枪。还有三国桃园结义、岳母刺字、王佐断臂等著名故事,落款是虎门大清同治某年造。仔细一看就知衣境主人是一位百年前崇尚勇德的爱国将领。镜子的底端距离地面不到一拳,可以从头到脚映照出军人的雄姿来,它确是件宝贝。红木制成的大镜死沉死沉的。登陆艇到了江边农场小码头,我们十来个壮汉挽起裤腿,踩着稻田里的粘泥,轮流抬运。一路上大家小心翼翼,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这面古镜抬到新建成的集体宿舍。校长摸着这件古物说:“今后大家出门就能对镜整理军容风纪了。成天在农场干着这埋汰活儿,出门时需要有这面衣镜整理军容,你们看摆在哪里为好?”学员们一致赞成将它立在男女宿舍之间的天棚墙跟儿处。随后,大家动手清洗这件宝贝。有站着的,有蹲着的,还的趴在地上的,经过众人好一阵仔细擦拭,古老的穿衣大境瞬间散尽了百年暮气,顿时容光焕发,它要为二十世纪的现代军人映照英姿了。学员们举着水壶边喝边侃,站在古镜旁看个不够。

  突然一阵咯咯咯鸡的惊叫声音传来,一只可怜的小母鸡被只大个儿的雄鸡紧追不舍。农场的鸡从来无人喂养,它们完全是生活在自由世界里,也就是当今所称为的绿色柴鸡。农场的鸡有自己的独立社会,在弱肉强食自然的法则下,经过残逐格斗,淘汰了所有的雄性,最后只剩下这么一只雄壮无敌的公鸡,它统治着全农场几十只雌鸡,听任这个鸡王肆意踩蛋做爱繁衍后代。被追的小母鸡得到鸡王宠幸,可它却不领情就范,惹得公鸡竖毛大怒。小母鸡被追得直往人多的地方钻蹿,逃到大镜跟前却断了去路,一下子被后面大公鸡的巨足死死踩住。公鸡当着人类众多男性,公开强暴异性。当它巨大的尖嘴正欲啄击母鸡的冠子的时候,突然抬头发现了在它的前面,出现了另一只雄壮的公鸡,与它一模一样,踩在一只小母鸡身上。雄鸡立马停止了交尾,踹开小母鸡,径直朝大镜子阔步走去。

   公鸡好像宣布,我堂堂农场的鸡王,怎容得你这家伙辱没朕之妻女。鸡王大怒,一根根鸡毛炸立起来,它运着气,一步一伸脖子,向着穿衣镜里的那只大公鸡走去,镜里的公鸡不知哪里借来的胆儿,也瞪着挑衅目光朝着自己步步逼近。众人见此,停止了神侃,欣赏禽类的无知格斗。只见二鸡互不相让,一步一步靠拢,最后击撞在大镜子玻璃跟前。众人举臂齐喊加油!炸毛公鸡咯咯咯不停地呼叫着,它们瞪着仇恨的眼睛,蹦着跳着,扇翅朝对方飞蹿,急促地猛啄,镜面被鸡敲啄得邦邦乱响。滑稽大戏逗得众人捧腹大笑,笑声如同火上浇油,再次激怒了公鸡,它啄得更急了,把镜子撞得更响了,它飞蹦得更高了,嘶叫得更惨了,两只鸡恨不能即刻制服对手。可能吗!它们是与自己影子较劲儿呀。折腾了好一阵子,两鸡双双倒在镜前。可是,为鸡王尊严,雄鸡又挣扎站立起来,见对手狼狈不堪,心中暗喜,判断对手言败,公鸡缓步出局,回眸一扫,镜对手也认输了撤退了,它好生自豪。古镜面前的这对飞机(鸡)搏斗,终以势均力敌战平。众人见雄鸡败走,哄堂大笑。笑声引得桥边毛三儿闻声奔来。

  毛三儿跑来,驻足在大镜前面,见一只巨犬看着它。先是吃了一惊,喉咙里发出吱吱声音。有生以来,看惯了南粤矮小菜狗,菜狗对它是那么诚惶诚恐,猛然冒出这样一只威猛的同类,好让毛三儿敬重。它蹭着小步歪着大头,摆着尾巴,欣赏着镜里的巨犬。毛三儿在努力地回忆着,它怎么这样面熟?何曾相识?它突然激动起来了,吱吱吱叫着,它已经准确无误地判断出,对面那只大狗是自己的同胞!是三年前荷兰轮船上的同胞手足,毛三儿呼呼呼呼大喘不止,在大清古镜前恸哭起来。毛三儿的深情,感动了人,干校学员们屏气伸长脖子,静观自己的爱犬是如何喜诉离别衷肠的。毛三儿与镜中大狗它俩越走越近,狗头终于在镜前相碰了。它俩舔着,像去年秋天毛三儿在公路上狂舔吕排长那样,长吻不止。进化与遗传的功能是伟大的,狗儿间的情爱表达方式,竟与人类那么雷同。镜前的这两对狗爪,急促而对称地扑击着,动作越来越大,古镜被狗撞得前后晃动起来。 站在一旁观景人们慌了,急忙扑去扶护大清古镜。小陈和老郑抱着毛三儿前爪,一个劲地哄着:“得了,得了,别再演西洋景了!那不是你的兄弟,是你自己个儿,傻瓜!瞧,干干净净的大镜子白擦洗了,全给你这家伙的鼻涕哈拉子弄脏了,快走!”毛三儿赖着不走,两只悬着的腿使劲摆动着,与镜中那只毛狗对着汪汪哭叫,好一副难舍难离的样儿。

  突听身后一阵哞哞地低叫,不知从哪里窜出豁鼻牛来。牛仇恨地瞪着古镜,低吼着,它好像断定了眼前这只强牛,就是上次被它打跑了的灰牛专程奔来寻它报仇的。豁鼻牛在蹦跳着,嘶吼着。圆睁怒目瞄着镜中水牛,慢慢倒退,忽然牛头低垂,前足直挺,后腿曲弓,敛气待发,决意一头撞去置对方于死地。众人惊叫起来:“哇!水牛要撞镜子了!”慌乱中,只听啪的一声,庞大的豁鼻水牛应声跪倒在地,原是飞来的一杖把它打懵,牛笨拙地撑着地面爬了起来,径直向水塘逃去。这一杖是水牛身后的挤奶工打的,原来小战士见牛要撞古镜,一急之下,轮起手中家伙,朝着牛臀狠狠一击的。这一扁担保住了大清古镜。

  农场有这么多顽皮家伙袭击大清宝镜,它的命运岌岌可危。见此,卫生所王主任代表干校女同胞们,请求校长把古镜交她们女人们保管。王主任是三八式抗日女军人,她还是出色的理家能手,老太太这么喜欢镜子,校长和大家也就随了她们愿。为防不测,男同胞立即七手八脚将镜子挪到女士们的新居,让女人天天对镜子臭美去吧。

  毛三儿寻医

  迁入了新居,干校学员过上安居乐业的幸福日子。

  那天早上,政治处来人宣布了老郑、老赵、老石和俱乐部张主任等十几人的退伍命令。虽然大家早有思想准备,可真要宣布脱下军装,个个泪流满面。郑工出身于名门,花钱一向阔绰。当天夜晚,东方一轮明月高挂,老郑掏票坐东,专请范师傅做一桌他的拿手好菜。郑工还邀请平日要好的战友同席陪酒骂人。酒席上,离别郁闷之情可想而知了。席间,俱乐部张主任起身回屋,红着脸摇摇晃晃地拎来他那个大贝司的意大利手风琴,郑重地把它地挂在我的肩上说:“小尹,琴交给你了,你可得善待毛三儿,它们从小离娘,每天给它拉支曲子哄哄它,行吗?”“行!主任您放心。”说着禁不住热泪夺框。老郑醉熏熏地把酒杯送到我嘴边:“老弟,将来如有出头之日,别忘了去上海看看老哥。”说到这儿,他突然转过身子,举着酒杯冲着木桥的方向大喊:“毛三儿,老子明天就走了!过来,陪我喝酒!”

  其实毛三儿早已嗅到那桌酒气,站在小木桥头早已烦躁不安了,早就竖着耳朵在静候主人发话呢!老郑呼声才落,它飞窜至酒桌旁边。毛三儿肩高80公分,炸着长毛,尾巴急甩着,伸着长舌头,死盯着老郑的酒杯,老郑一手持杯,另手轻拍毛三儿的大头,捏捏它的粗嘴,自言自语着:“唉,咱当兵的一辈子不忘,咱的毛三儿,有仁有义的大宝贝。”说着,指命毛三儿张口接酒。老郑微倾酒杯,把杯中红黑色的五加皮酒倒成一股细线,缓缓流进了毛三儿大嘴里。毛三儿也配合得极好,屏着气张口接酒。待酒倒干了,再一大口咽下。酒力冲得它一阵急咳,毛三儿呛得气喘不停。众人瞧得直笑。笑着,笑着,变成了伤哭。四十年年前的别宴,满桌的酒、菜、肉、蛋,至今想来,杯杯盘盘苦涩难咽。人醉了,毛三儿也醉了。

  天快亮时,我的小腹突然隐痛起来,浑身发冷,还伴着低烧。开始时没当回事儿,吃过了早饭列队欢送十几个退伍弟兄,还帮他们扛上行李呢,把他们送上了汽车。发现屋本来住4个人,一下走了仨,只剩下我光棍儿一个人和张主任留下的那架手风琴了。新房还没来得及焐热,就断了人气儿,面对空空四壁,好是怅然孤独,我的小腹越来越痛,冷得打战。组长摸了摸我的头说有点发烧,亲自到王大夫屋里取了阿斯匹林让我吃下,命我卧床休息。一天过去了,捱到了第二天,低烧依旧不退。学员们出工各干自己的活计了,宿舍里只我一人躺在床上呻吟。突然小腹剧痛起来。

  晚春的广州5月,盖着棉被还觉得冷得发抖,周身骨头生疼,自觉有些不妙,可又外面田野旷旷,四处无人,到哪里去找大夫?猪倌郭大夫在养猪场,猪场距宿舍一里之遥,想着路途那样遥远,还未下床迈步,就感累得没有一点气力,只好挨着吧。抬头忽见着桌上的手风琴心说,“有了!”我挣扎起来掀起被窝,打开琴盒,跨上琴带。心想,“拉什么歌呢?”又怕毛三儿听不到,于是用劲抻拉音箱,一首“北京有个金太阳”曲子飞出宿舍,为让毛三儿能听得清楚,我使劲儿连续推拉琴箱。不大一会儿毛三儿真的就跑到了我床前,伸着长舌接连哈哧着,我拍着它的脑袋说:“你可来了,我的小祖宗!”“听着,把郭医生给我找来!”“郭医生,懂不懂?”我冲着它发火,“平时那么懂人话,信都能送,现在咋犯傻了?”瞧它歪头看人的呆样儿,我急了,放下了手风琴,光着脚站在水泥地上给毛三儿表演,给它比划着那个腰系围裙的郭医生操刀垛菜姿式。

  还真灵,毛三儿冲着我汪汪几声示意明白,调头转过身子,窜出了房间,飞也似地跑向猪场。事后才知道,这小子直奔到老郭身边,张嘴咬着他的裤脚,狠命拽着就走。那副急凶凶相,吓着了老郭,手里的猪食洒了一身,老郭还以为毛三儿发疯了。他也顾不得去拣落地菜盆,跟着大狗一溜小跑。毛三儿性子急,在前面为他引路,还总嫌他慢,不时地停下来候着,一个劲儿牵拉他的裤脚。这一里路让毛三连拖带搡,累得老郭上气不接下气。进了宿舍,见我病重,郭大夫顾不得满身猪食,掀起被窝,扳着我的两腿前后活动,还不时用手掌弹压肚皮。只经几下子判定说:“是阑尾炎”我问“咋办”“马上手术!”一听要开刀,把我先吓了一跳,他命我“快穿衣服”不容我迟疑。老郭帮我穿着,嘴里自言自语嘟哝着“还得有车送呀”他拍着身边毛三头说“再劳驾你一趟。”提高嗓门对毛三儿下令“去,把司务长找来!”毛三儿又汪汪两声,冲出屋子,转眼间,它带着司务长来到屋里。他们俩架着我蹭到伙房,上士按照司务长交待,启动了手扶拖拉机,扶我上了挂斗,郭大夫陪着我直奔总医院。车一起动时,毛三儿也顺势跃上了拖斗,老郭训斥道,“下去!有你啥事儿?”毛三儿好不情愿,吱吱数声,只得跳下,伸着长舌头目送我们远去。

  琶洲农场离石榴岗舰队总医院只有两站之地,转眼儿功夫就开到了医院。郭大夫和上士搀着我上了外科门诊。总医院空空荡荡的,值班医生很快就确认我患的是阑尾炎,大夫立即通知手术室准备开刀。为了给自己壮胆,我故意雄赳赳地走进手术室。天啊,万万没料想到值班护士是我熟悉的小宁姑娘。小宁常来农场玩儿,她与干校的小郝,小李是总医院护校的同届毕业学员。她是个很端庄的女孩儿,个头不高,体态十分匀称,皮肤白白净净,一双月牙状的眼睛,笑起来是那么开心。耳后两只黑黑的刷子式的小辫儿,支楞在灰军帽后边,在人前时时表露出女性青春活力。小宁来干校找同学们玩儿,特爱听我操着京腔天南海北地神侃各种故事。她那副小鸟依人、认真倾听别人说话的样子,特招我们男人的怜爱。现在,手术室里的这个小宁,一下子好像从不认识我。让我立即脱衣!我小声问“不必都脱吧?”“不脱怎么消毒剃毛?”哇!剃毛,让这位年青女孩剃毛?想着一个赤条条爷们儿躺在年青姑娘眼皮底下,用她那纤细的小手触及男人下身最隐秘的东西。这算啥事儿呀!担心荷尔蒙的力量是难以抗拒的,万一失控,咱这正派的革命军人该是多么狼狈!我结结巴巴悄悄问她:“小宁,能不能换个男的?”“不能!你记着,现在你是我的病人,救死扶伤是我的工作,你要作风正派,不许胡思乱想!”说罢,将一份《人民海军报》递到我面前,命令道:“专心读报!” 美丽的姑娘一改平日柔声细气的可人样儿,不怒自威的冷峻面孔,镇住了男人无耻的欲念,还没等明白过来,手术前的消毒处理完毕,把个干干净净的患者推到了无影灯下。

  算我有运,手术大夫医术高超,三下五除二取出阑尾缝好刀口。手术之后,大夫捏着了那个快要溃烂的阑尾,训斥道:“患病久拖,一个军队干部,毫无卫生常识。亏你命大,晚来一会儿阑尾穿孔,还不灌个满腹屎汤!”我躺在手术床上,老实聆听着手术大夫的教训,想着上午毛三儿为我寻医叫车,心里使劲儿暗呼:“毛三儿万岁!”

  手术第二天,小宁拎着荔枝来到病房,探视她的这个北京大哥。像重新变了一个人,一进门就凑在我耳边轻声问“刀口还疼吗?”我在枕上轻轻摇头。她接着对我微笑道“你得好好谢谢毛三儿狗狗,没它给你及时请大夫,事情就严重了!听小郝她们说,那位送你的大夫没让狗狗上车送你,惹得毛三儿恨他,回来时险些咬了他。你们的毛三儿也太任性了吧?”“大伙惯的。小宁,真是消息灵通女士!”“是昨天下午小郝她们打来电话,询问你的手术情况说的,她们可夸毛三儿为你寻医的本事啦。”说着,她坐在我床边,把去了皮的荔枝递到我嘴前,逼我张口吃下。待她闹腾够了,关门走了,所有的一切是那么自自然然,好像我们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同屋里的病员频频地问我“她是你的什么人?那副撒娇样儿,一准儿是你妹妹。”我暗暗自嘲,“好个厉害的丫头,难以琢磨的小宁!”不然伟大的意大利歌剧家威尔弟先生,要不怎么会在<弄臣>歌剧里写出《女人善变》千古名段来呢!

  毛三儿泣别

  一周以后,我的刀口痊愈出院回到了农场。又过一周,一日晚饭后,校长神神秘秘把我叫到水塘边,开口就说:“有件事要向你宣布,希望你能正确对待。”这种口气我一听就知不是好事儿,我立即反问他:“是让我复员吧?”“是的,部里干部处让我通知你,近日回部办理退伍手续。”我问校长“我历史清白做事光明正大,部队凭什么这样处理我?”校长沉思了一会儿说“听说在支左时你跟右派分子有什么关系。”一下子我全明白了!尽管平日也与大家说过父母是走资派,早晚会要复员,可那些话不过是随大流起哄而已。眼下真的轮到宣布我复员,两腿登时发软,头都气昏了。此时才体验到,这身灰色的海军军装,在心底占据着多么崇高的分量!校长轻声问我,“你还有什么要求吗?你是出色的五七战士,可以提出,我为你向上级反映。”我沉默一会儿,急中生智,突然想到何不去找自己的老同学,老战友王哥们儿呢?眼前一亮,心一下子就踏实了。决心搬兵求援!我静下心来,抒一口长气,笑了笑说“我只有一个要求,今晚请个事假,看位老战友,可以吧?”“行,你去吧。现在你是自由人了。”我微微一笑,“我还不想自由呢!”立马换上军装。出发前走到校长床前,客客气气给他留下这么一句话“校长,我是绝不会轻易离开部队的。”校长瞅着我愕然无言。

  出了农场,我连跑带蹿到了南边的海军仑头航保所。见了王哥们,细细谈了让我退伍的全过程。王哥们儿是航保技师,听说部队要“清理”自己的弟兄,劝我别急,他立即抄起话机与我部首长通了电话。王哥们儿还是很有礼貌地向部政委介绍了自己的背景身份。然后,这位共和国上将之子,以请求口吻为我说情:“政委,西林在您的干校锻炼,他是我的中学同学,我们俩同年入伍,还同是海军工程学院一个区队的老战友。他父母也是三八式抗日老干部,我很了解他和他家。我们“家”也喜欢他,西林为人厚道,社会经验少,有什么做错事的地方,您可以加强教育。希望从轻发落他,行吗?”政委当即表示:“王技师,小尹同志的工作,我让下面落实一下,尽快分配。”然后,部首长撇开这一严肃话题,兴致勃勃与王哥们儿聊起了抗日战争时的往事。政委高兴地说“七七事变后不久,我还是你父亲的老部下呢.!那次,我带着一个排的兵力,组织了好几百个农民,摸黑端了日军的一个军火库,缴获了许多武器装备咱部队,老旅长一定还会记得这事儿。请王技师代我向老旅长问候!致敬”。您瞧,我那桩倒霉的退伍问题,就这么在电话里三下五除二解决了。

  两天后,校长再次找我谈话,还在几天前的老地方,还是那个开场白:“部里干部处要我通知你,分配你到湛江舰队抢修队工作。准备一下,月底前报到。”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许多事情是易变不定的,像我这有“问题”的人,最怕夜长梦多。两天后一大早我就整理好那几件简单行装,准备乘下午的轮船直赴湛江。

  干校领导为我举办了辞行午餐。酒桌上,人们心情复杂各异,有为我高兴祝贺的,也有为前途难卜忧虑的。学员一批批走了,同甘共苦惯了的人们,眼瞅着各奔东西,酒桌上颇为凄凉。不知怎的,毛三儿出溜出溜走了过来,坐在我身边不吃不喝,我问它:“你怎么了?”小陈说,“怕让你走呗!”。哦,牲灵啊,这就是灵性,不可思义的神奇的灵性。餐后,我把背包和提袋放在木桥上,军人的背包是三横压两竖的打法,中间插着一双布鞋,我坐其上,哄着毛三儿,它四肢伸开,脑袋伏地吱吱叫个不停。“你看,耍赖不是?4岁了,是小伙子了,起来!起来咱们说话,好不好?”经我劝,毛三儿也觉趴着不好,收腿坐了起来,不吱吱叫了,盯着我喘着大气儿,我摸着它的大头,形同老妇絮叨着:“这多好啊,亏你王大爷帮忙让我没退伍,今后,从湛江来琶洲,一天就到,我会常来看你的。毛三儿,你千万不要咬人,碰到偷东西的人,叫唤两下吓走了就可以了,农场的人走光了,你再惹祸,可没人再替你玩命说情了。听懂了没?”它汪汪了两声。“我把手风琴交给小陈了,晚上他给你拉歌儿,早上喝的牛奶,有小陈给你倒。”毛三儿凑近我,轻柔地舔我的脸。手扶拖拉机发动了,卟卟地响着,上士催我快走,众人帮我把行李放到拖斗里,刚站立起来,毛三儿就扑了上来,前爪紧扣双肩上,热烘舌头拼命舔我的脸,死死不肯放行。一行泪水从它眼里淌下,狗还真的会哭吗?那水真的是热泪吗?我来不及细想了,毛三儿吱吱吱叫了起来,它是在哭,我心一紧,泪花模糊了双眼。众人强行抱走了毛三儿,把我推上了拖斗。车走远了,毛三儿蹲坐在小木桥上,仰着圆圆的大头,像枪管前的准星一样,圆圆的,挥之难去黑色圆点儿。

  后记

  我是遵守自己诺言的,到湛江工作后,每次来广州出差,再忙也一定要抽时间到琶洲看毛三儿兄妹,带着从南方大厦买的红油烤肉干儿给它们,到农场我就老远地唤毛三儿,它会激动在万分地扑向我,伸出粉红色的大舌头把我亲个够,不知怎地,自从我们分手后,腼腆的娜塔莎也变得”性情中狗”了对我热情之极,学着它哥扑将上来欲将我亲死,

  时间进入了二十一世纪,这两只狗的故事讲给了许多人听,我这做了爷爷的人发现,最爱听毛三儿娜塔莎狗狗故事是小孩儿,.故事结束后,他们总瞪着明亮的眼睛,缠着我一遍遍问我,”爷爷,现在它俩在哪呢?"现在毛三儿娜塔莎在稻田下面睡觉了""那它们醒来呢?""醒来后它们俩就飞回荷兰老船长那里了"孩子们会哭叫着"爷爷,我们想毛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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