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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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唱歌的金达莱

侯炳茂

来源：解放军报

　　站在山冈上，我眺望着漫山遍野的金达莱，它正迎着朝霞，绽放着粉红的笑脸，散发着浓郁的芬芳，一串串一簇簇的，好像为曾战斗在这块土地上的勇士们献上它心中的敬意。

　　1952年春天，我所在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第64军野战医院第一战地救护所，由三八线前线的大乌里转移到了一个小山村——地镜洞。这个群山环绕的小山村很隐蔽，便于防空，村里仅有几户人家，零散点缀在苍翠的松林覆盖的山坳里，一条蜿蜒的小溪由村中穿过，碧绿清澈的溪水一眼见底，潺潺的流水声好似在欢迎志愿军的到来。

　　我们护士排三班刚来时被暂时安排在一个姓朴的人家，家中只有阿爸基（大伯）和阿妈妮（大妈）。据说年轻人都上前线了，两位老人看见一群年轻的志愿军战士来到村里像迎来久别的亲人，非常热情，让我们快快进家。我们被老人好客的热心肠感动，那种初来乍到的陌生感瞬时消失，真有种回到家的感觉。我们随着老人鱼贯而入，进院子后放下行装立即开始整理卫生、打扫院子，收拾闲置的草房，铺草、搭地铺。我口渴了，问阿妈妮：“有水吗？”她走进灶房一看，水罐里没有水了，说：“没有了。”立即拿出一个小草圈往头顶一放，然后把水罐顶在头上，并招呼我：“小同志，跟我走。”我随后跟着走，阿妈妮一边走一边问我几岁了？我告诉她15岁。她瞪大双眼惊讶地说：“小孩子呀。”不一会儿，来到山崖下的一个泉水边，清澈的泉水像开了锅似的不停地从泉眼里涌出，她麻利地用葫芦瓢打满一罐水。我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喝了半瓢，真甜呀！我要帮她抬水，她笑着摆手示意不用。之后又将水罐顶在头上，轻悠悠地往回走，还不用手扶，水罐稳稳地呆在头顶上，我由衷地佩服她顶水的功夫。

　　所里让我们抓紧时间在山沟松林里挖防空洞，搭建草棚房，在施工中，要求遵守上级关于爱护朝鲜“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的指示精神完成任务，准备迎接伤病员和工作人员居住。尽管在阿妈妮家只住了几天，但彼此之间已经很熟悉了。虽然离开了她家，我们还经常抽空帮她干农活。老人伸着大拇指说：“志愿军真好。”我说：“同是一家人。”听了我的话，阿妈妮开心地笑了。不久，救护所又展开了紧张的战伤救治工作，经常有伤病员从前线送来，有的重伤员不能自理，我们除了治疗外还要给他们送水、喂饭……

　　有一天傍晚，天色刚刚暗下来，从前线又送来了一批伤员，其中有一位兵团文工团的女团员，姓叶，与我同岁，一脸稚气，短头发、眉清目秀，她是在下部队慰问演出的排练场上遭到了敌机轰炸，右臂和左下肢受了伤。刚来时她的伤势很重，由于失血、疼痛处于休克状态，经抢救后才逐渐清醒过来。虽然伤情很重，但她很坚强，苏醒后问医生的第一句话是：“我还能跳舞吗？”当听到医生回答“能，一定能”后，她尽管很疼痛，依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上露出红晕，疲惫的双眼也明亮了许多。

　　经过一段治疗后，她伤情大有好转，还常抱着一本厚厚的书看。我问她：“看什么书？”她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写苏联英雄保尔·柯察金的书。”她还断断续续地给我介绍了书中的故事。

　　那天，我扶着她走出草屋病房，轻轻地坐在山坡松树下。户外春日的晨曦中，蓝天白云、群山如黛，沐浴着和煦阳光，让多日未出屋的她眼睛一亮，沉重的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尤其当她惊喜地看见对面的山坡红艳艳的金达莱花，她开心、天真地嫣然一笑，露出了两个小虎牙，脸上小酒窝好像更深了。这一瞬间，被女护士班班长石景云大姐看见了说：“小叶，你看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像金达莱花一样美丽呀！”在周围树林里休养的伤病员听到班长赞叹的话，受到感染也都笑了起来。大家高兴的场面被路过的阿妈妮看到了，她也走过来关切地问：“女孩怎么了？”老人一边问一边伏下身看小叶受伤的腿，看小叶这么小的年龄负了伤，她像疼爱自己的儿女一样，怜爱的心情难以言表，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湿润了双眼。阿妈妮气愤地说：“美帝飞机坏蛋！”小叶也被感动地说：“阿妈妮，谢谢您！”此后，阿妈妮隔三差五来病房看望小叶，还送来自家腌好的咸菜，一再嘱咐我要精心照护小叶。阿妈妮把我们当作她的孩子，跟村里人夸耀：“我家新添了儿子、女儿。”

　　小叶的生活逐渐能自理了，每当黎明布谷鸟清脆的欢叫声唤醒了沉睡的山谷，她也忍着伤痛慢慢走出病房活动，开始练声。大家知道她是文工团员，都请求她唱歌。她很大方地应声而唱。她还应护士长的要求，教护士们唱《歌唱祖国》、朝鲜歌曲《阿里郎》、《金日成将军之歌》……我们这个静谧的山沟仿佛也因为她的歌声而变得欢快起来，大家亲切地称她“会唱歌的金达莱”。

　　由于她受伤面积较大，还需进一步植皮治疗，医生决定让她回国继续接受治疗。她要与我们分别了，大家都依依不舍。临别时，她同医生护士们一一握别，还紧紧握住我的手说：“听说你最近立了三等功还被评为优秀青年团员，祝贺您！以后写信行吗？”我点了点头，她笑了，笑得依然是那么灿烂，那么甜美……

　　时光荏苒，半个世纪过去了，再没有小叶的消息。她既不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也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但她在朝鲜战场上表现出的青春活力和坚强意志，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她像一朵美丽的金达莱，一直在我心里盛开着。